达古冰川下,沉郁黑水河

贾璋岷

黑水河横贯黑水县域,长河在百里峡谷和绮丽彩林之间跌宕逶迤。秋行高原,人在车中,眼睛被车窗外的风景拉扯得前仰后合。峡谷的压迫感,此刻成为了散发心情的万花筒,一抖动,便是新的色彩组合。赶路的人,也慢下心跳的节奏;一下子又提起来的时候,往往惊叹大峡谷刀劈斧削,陶醉彩林绚丽多姿。对紧贴岩边的河流,有时就会熟视无睹。

其实,岷江峡谷,连同黑水河峡谷,藏羌文化走廊风情无限,河道,就是灵动的精魄。一旦进入黑水县域,这条河流就值得注意。峡谷的劲风,吹拂飘带似的公路,行车的感觉有些恍惚。公路右旁,隔河的山坡上,村寨群星般聚合,犹如银河。一颗星,尚不明朗,汇在一起,自见光芒。峡谷里,宽阔的地方,乡镇一晃而过,房屋整洁,洋溢祥和,如行云流水的舒畅。天上云,在敞亮的高原蓝里飘,峡底水,在曲折的河床上流。河段,见到一座座水坝,如同珍珠链上的碧玉。公路硬肩外的河水,有时清浅如跳珠,有时沉郁如深潭。水里,倒映漫山遍野的岚色林影。当对岸山体遒劲粗粝,河水倒影就雄浑,当岸边拖着彩叶黄晕的时候,河水,一团团的明黄就在涟漪中飘逸;镇子边,蓦然一排红枫闪过,深潭的静谧处,就跳动起暗红色的游云,似乎一群群活泼的金鱼,受惊后急匆匆游过。

我觉得,黑水河,可以作为进入县域的第一景。

黑水县是上世纪50年代才设立的县级行政区,刚开始,叫黑水行政委员会,随后县名为“芦花”,半年后就重新定名“黑水”。今天,县级管理机构在芦花镇。这个名字很好听,水边的芦花,摇曳飘洒,念起来颇有诗意。而最后确定的县名,还是“黑水”。以水名定县名,显然是沿用这条河的称谓。

那么,这条河为什么叫“黑水”呢?车行过处,看到的河水,都是淌着五彩啊。这几乎是每位第一次踏进黑水县的客人的问题。

主人看来是多次回答这个问题了。他的解释,使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获得入门级的知识。原来,这条河的当地语言叫“措曲”,“措”是生铁的意思,“曲”是河流的意思。那么,“措曲”对折过来,就是“黑水”了。地名是活的语言与民俗的化石。生铁的滚烫冷却,种种铸造冶炼的举措,与流成河水的回环弯曲,成就了“措”与“曲”,最后落脚到“黑水”这个词。

黑水河,主流的上游有条毛尔盖河。在河流接近县城的一座大坝,就标明“毛尔盖水电站大坝”。毛尔盖作为地域名称,在松潘县,而毛尔盖河的水则流到黑水县,在这里两河交汇。这两条河连同大黑水、小黑水和无数枝干,构成了一个水网体系。千溪万沟,从雪山冰川奔流而下,特别是从晶莹漫白的达古冰川垂落,从磊磊巨石隙缝挤出来的那段达古河,都是乱珠跳玉,银光飞溅。一旦汇合到山脚,就放慢脚步,沉稳起来。它向岷江流去,合流处,有一座飞虹桥。今天,车从隧洞穿越,就看不到这座大桥了。

黑河水流经的峡谷,总体上比岷江峡谷更峻峭一些。河水的流势,在某些河段显得凶猛,有种说法,它由此又叫“猛河”。

这条河值得品味。黑水河骨子里的沉稳,是它像“生铁颜色”。为何像“生铁”呢?也就是说,水质为什么呈现出黑褐色呢?问到这一层,主人就可以告诉客人进阶级别的知识了。

这有点众说纷纭,有一种解释很科普,说是与矿物钙化有关。

不仅是很科普,细细一品,同样有诗意。千岩万石,水流冲击,透析亿年,那些大山的细微元素,如同莘莘游子,就这样钙化、游离,最后沉郁顿挫,安顿在在如切如削的峡谷里。铁的坚硬,水的柔波,糅合着,思虑自己的前世今生。

其实,这条河只是颜色较深,易产生“黑色”的观感。说它是“黑色的水”,比喻得有些猛了,就像说它是“猛河”一样。在河岸,在水库大坝旁,可以停车驻足,观察不同河段的颜色。几个点观察下来,突然顿悟到,光线、时令、流速变换,或者观赏时的心境不同,深深浅浅,河水远非黑色可以一笔带过,更不是纯黑,连浅黑的河段都不多。

迎着峡谷风,河水拍岸声,激活了思维的通感按钮,想到了一条大名鼎鼎的河。它贯穿欧洲腹地,因一曲《蓝色多瑙河》闻名,“蓝色”二字,赋予了它的忧郁与优雅。多瑙河是蓝色的,似乎成了大家的认知。但是,据好事者常年观察,河水时黄时绿时褐,就是没有看到呈现蓝色的时候。艺术与科学是相通的,但也是隔了一层。作为河水,多瑙河的颜色肯定会受多种因素的影响,比如说吧,欧洲大陆的风雨雷电、沿线数个区域的环境动态,乃至天光的流转,还有水中的漂浮无生物与浮游有生物的互动。也许,只有在天眼全开,一碧如洗的晴空映射下,多瑙河才近乎蓝色。多变而纷呈,才符合艺术后边的真实。

在川西,亭午时分,日光月晖的抚摸,黑水河如血脉般的流淌。河波涟漪,则清浅如镜;天光流转,水色又会暗碧如墨。光线投射的时辰,过滤出的,是不同的心境。

多瑙河的底色是蓝色。川西黑水河,沉郁是底色,也是底蕴。飞溅浪花的眼神,每点亮光,都是岁月的星斑。这片土地,有自己的文化传统和传奇,“文化走廊”,不是浪得虚名的。早些年,有部电影叫《猛河的黎明》,后来,又有电视剧《雪崩》。黑水河两岸是有故事的。认真阅读河水,就是与这颗高原明珠相识相知的开始。

黑水全域旅行,先看黑水河。欲看黑水河,可以先品味蕴含在“黑”里的深重与沉郁。

从圣洁巍峨的达古冰川一路欢跳,喷着白珠银沫的溪流,到沉稳厚重的长河缓淌、静潭碧影,是少年到中年的奋发与勃郁。

横看成岭侧成峰,仰观庐山是这样;清浅如镜与暗碧如墨,伫看黑水河,同样是日升月落,令人遐想。

来源:《阿坝日报》2024年11月8日第3版

作者:贾璋岷

摄影:王雄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