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一景(兰锋 摄)

“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为了让颠沛流离的同济大学能在战火纷飞中安放下一张安静的课桌,李庄人民以长江般壮阔的胸襟,发出了十六字电文。

其心至诚,掷地有声;其诺至重,重若千钧。

这背后,是小镇百姓的抉择与大义,也是知识分子对家国的坚守与忠诚。

李庄因此得以与重庆、成都、昆明并称为四大抗战文化中心,被誉为“中国文化的折射点、民族精神的涵养地”。

 李庄与重庆、成都、昆明并称为四大抗战文化中心(叶昌荣 摄)

更令人感动的是,这份千钧之诺贯穿八十余载。一座川南古镇与中国顶级的知识精英群体,至此根系相连,双向滋养,双向奔赴。

2025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我们读懂李庄之诺,也就读懂了中华文脉何以薪火永续、生生不息。 

承诺:一切需要 地方供给

宜宾市翠屏区李庄镇是长江流经的第一个小镇,自南朝梁大同六年建制以来,它已枕着江波,静卧千年。原本与小镇的青石板路、庙宇祠堂相伴的,是男耕女织、暮鼓晨钟与市井烟火。

1939年,日本侵略者铁蹄南侵,中国多所高校与学术机构被迫一路南迁、西徙,国立同济大学为寻一张安静的书桌,更是经历三年流离、五次搬迁,先后辗转浙、赣、桂、滇等地,濒临存亡绝续的边缘。同济大学曾短暂落脚昆明,但屡遭轰炸,昆明也不堪重负,学校必须再觅新校址。

科研机构、高校内迁李庄时在码头搬运行李的老照片(李庄古镇景区管委会供图)

正在多方寻觅未果之时,“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的电报自李庄发出。

这已经不是李庄第一次接纳外来者了。清初,“湖广填四川”而来的李庄先祖们就曾在这片土地筚路蓝缕、繁衍生息,成就了这方“江山毓秀,人文舒萃”之地。

“欢迎”背后,“赌”上了这座古镇的命运——一座方圆不足一公里、只有3000人口的小镇,何以容纳1万余名外来的“下江人”?且不说民风是否相容,上万人的吃穿用度以及可能伴随而来的匪患、轰炸、物价飞涨……每一项都可能搅乱这个农耕小社会原有的秩序。

但经过反复的讨论,小利的计较终究让位于家国大义。乱世的战火纷飞中,沉甸甸而“无条件”的支援,何其珍贵。如今,李庄的故事与这十六字电文一道,闻名中外、永载史册。

“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16字电文 

“李庄欢迎”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各机构。这座曾连军用地图也搜不出名字的小镇,接纳了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国营造学社、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中国地理研究所大地测量组等十所文教科研机构……成了“中国李庄”。

从此,走在李庄的青石板路、田野阡陌上的,不只是农人,还有夹着书本的学生,穿着西装或长衫的傅斯年、李济、董作宾、梁思成、童第周、梁思永、夏鼐、曾昭燏、石璋如、劳幹等一大批大师学人……

他们像竹子一样扎下根来,在李庄“安静的书桌”上躬耕出巨大的学术成就,为中华民族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践诺:始于大义 勇于担当

诺,始于抉择与大义。但践行诺言的背后,是李庄人牺牲和担当。

李庄古镇有“九宫十八庙”,分别供奉着东岳大帝、玄武祖师、佛祖、关公、妈祖、观音……自古以来,小镇的百姓有着朴素虔诚的信仰。

学生们在李庄禹王宫内上课 李约瑟 摄(李庄古镇景区管委会 供图)

1940年冬天,李庄老百姓看着菩萨神像从各处庙宇祠堂里被“请”了出去,曾经香火缭绕的地方,响起了琅琅书声。几个月时间,12000余名高校师生和科研人员填满了小镇乃至周边乡野的每间空房。

“一切需要、地方供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李庄人把“最好的房子”让出来——

张家祠,供奉着李庄张氏家族先祖英灵,让给了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在战火纷飞中跨越了大半个中国的数千国家珍贵文物,在此稳妥安放六年之久;

祖师殿,香火鼎盛的道观,变成了同济大学医学院的解剖室和实验室;

东岳庙改造为工学院和法学院的教室与实验室,先后培养出机械、造船等专业人才近700名;

月亮田一处栽种着桂圆树的小院,成为中国营造学社的工作地,梁思成、林徽因在这里度过了他们的40岁;

莫宗江(前)、梁思成(后)在中国营造学社绘图(李庄古镇景区管委会 供图)

板栗坳的“田扁上”,成为历史语言研究所(简称“史语所”)的图书馆,存放了13万册“一两黄金一两书”的珍贵图书。常来看书的是甲骨文专家董作宾、语言学家李方桂、考古学家梁思永……

其间也有来自文化的误解和冲突。同济大学、史语所相继迁来之后,恐怖的“吃人”谣言在李庄发酵。

一说是泥瓦匠看见尸体被抬进祖师殿同济医学院,师生拿刀对尸体“划来划去”;另一说是当地人搬运史语所的资料和文物,撞坏木箱,自安阳殷墟发掘的头骨标本滚了出来……

流言差点演变成血雨腥风。在危急时刻,李庄乡绅代表罗南陔与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商议,堵不如疏,既然是人头骨引起的事件,就应用人骨头去解决。他们认为很神秘,就把它公开,请他们看个究竟。

1941年6月,李庄举行了一场具有国家级水准的文物科普展览会,公开展出了殷墟甲骨、头骨、青铜器和龙山文化的黑陶等珍贵文物,李济做了科普演讲,而董作宾、梁思永等考古大师充当解说。

国立同济大学医学院旧址

与此同时,同济医学院也在祖师殿举办了“人体解剖展览”。不但曹禺、郭沫若等名流自成都、重庆慕名而来,李庄的乡亲们更是倾巢出动,看文物,听解说,啧啧称奇。

两个展览消融了误解,双方关系很快和睦如初。据当时的李庄学子回忆,展览之后,即便医学院学生拎着“骷髅头”去茶馆,当地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宜宾市档案馆编著的《抗战时期文化教育机构在宜宾》这样写道,“令我们心生感动与敬佩的还有世代生活在这座川南小城里的本乡本土的人们,他们中间有开明的乡绅,但更多的是淳朴敦厚的农人。他们的文化水平或许不足以读懂先生们的锦绣文章,但他们凭着中国传统观念对文化与文人最朴素的尊重,持续奉献出自己的房屋与粮食,持久守卫着学人的书斋和文化的领地。”

人们常说,“山河沦落处,群星闪耀时。”淳朴的宜宾人民恰如坚实宽厚的大地,正是他们,稳稳托举着这群中国顽强的知识分子。'

坚守:赓续文脉、留存火种

与此同时,大师学人们也在风雪中抱薪,在荆棘中开路,饱尝离散与困苦,忍受病痛和饥馑,只为坚守赓续文化命脉、留存民族复兴火种的家国之诺。

李庄文化抗战博物馆(翠屏融媒供图)

今年夏天,一场名为“漫长的调查——中国营造学社在四川”的展览在成都市美术馆举行。在近700张照片、100余份资料中,一幅小小漫画引人瞩目。

那是1943年9月,在李庄的梁思成为董作宾的孩子画了一幅充饥的罗宋汤,旁边写道,“希望在抗战胜利后,能喝上一碗。”

当时的李庄物资匮乏,缺少的何止一碗“罗宋汤”。董作宾儿子董敏的记忆里,“大家在闹着营养不良,害‘李庄热’,每一个人,都要减轻体重三五磅,甚至十五磅,二十磅。人是瘦了,而且个个面有菜色。”

在李庄文化抗战博物馆内,讲解员罗静告诉我们,“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因为缺医少药,两个女儿先后在昆明和李庄被疾病夺去生命。

现实是物资匮乏、缺医少药的困难,内心有着“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的苦闷,还有“书生何以报国?”的迷茫……他们何以有如此定力,坚持“文化抗战、学术报国”?

李济当年解释“全面抗战”意义说的这番话,或许就是他们内心的动力——

“要知道敌人的‘强’不是一方面的,我们的兵与敌兵对抗,农与敌国的农抗,工与工抗,商与商抗,所以我们‘中央博物院’要与日本的东京或京都那些博物馆抗。我们不要问在第一线的忠勇将士抵抗得了敌人吗?我们要问我们的科学或一般学术抵得过敌人吗?”

于是,脊柱有疾的梁思成穿着“铁马甲”,下巴杵在花瓶上,在昏黄的油灯下写就了堪称中国建筑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中国建筑史》和《图像中国建筑史》;

梁思成在李庄 (李庄古镇景区管委会 供图)

他的弟弟、考古学家梁思永长时卧病不起,甚至几度病危,仍在进行安阳殷墟侯家庄的研究整理工作,“拼命的程度,不减田野工作的精神”;

“中国克隆之父”童第周和夫人叶毓芬用几个鱼缸、一架显微镜做成“实验室”,展开了领先世界的生物胚胎研究;

博物馆家、考古学家曾昭燏用毛笔蘸着“腻得化不开的油墨”为艺术史家李霖灿的《么些象形文字字典》撰写英文提要……

梁林夫妻的好友、美国学者费正清来李庄看望二人时说,“假使美国人处在此种境界,可能早就抛弃书本、另谋门道了,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是一面接受了原始淳朴的农民生活,一面却还在致力于自己的事业研究。”

……

这样的故事,在当时的李庄,在当时的中国,比比皆是。

就这样,李庄六年,《殷历谱》《六同别录》《居延汉简考释》《上古音韵表稿》等扛鼎之作在李庄相继付梓,成果之丰,令后世惊叹“中国知识分子在战火、流离与极度困窘中,仍然开创了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

师生们在简陋的环境下学习(李庄古镇景区管委会 供图)

包容开放的李庄给这群知识分子提供了文化、科研、治学的土壤,外来文明为宜宾反哺了科技文化的润泽。他们在“幸而有托,不废研求”之余,也竭尽所能回馈地方——

同济大学给校舍铺设用电设备的同时,也给李庄主要道路设置了路灯,李庄的用电历史比当时所属的县城南溪早了近10年。

同济医学院为李庄人民治好了“麻脚瘟”,还与宜宾《商报》社合作,每周出版《医讯》向大众普及医学知识。

工学院教师王达生在李庄期间先后发明了“达生灯”、浅水汽船,大大方便了民众出行; 后来成为中国科学院院士的王守觉当年还是一名工学院学生,他修好了一台废旧收音机,正是通过他的收音机,抗战胜利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遍了整个李庄……

李庄水运便利(李庄古镇景区管委会 供图)

“吴语柔,德文香,川音如酒诉衷肠。禹王宫中雷雨沸,东岳庙里机声琅。桂轮江涛动天外,留芬茶浪醉书乡”。李庄同济广场的同济大学纪念碑上,如此书写同济师生这一段平稳宁静的求学时光。

在这样的环境中,同济大学除了原有的理、工、医三学院,又在1945年增设法学院,学生人数达到1100多人,培养毕业生680人,有8名教师与8名学生成为中国科学院或工程院院士。

1946年到1947年,各所高校和科研机构相继迁离,李庄百姓在江边为他们送行,古镇渐渐归于平静,但“史语所”留下的“山高水长碑”和同济大学时任校长徐诵明感谢李庄罗氏家族对同济大学鼎力支持的“同济大学李庄徐祝罗匾”,镌刻着李庄人民的深厚情谊……

回响:弦歌不辍 再启新章

李庄之诺,也是念念不忘、终有回响。

80载时光白驹过隙。昔日,李庄以宽阔的胸怀迎迓众多学者;今日,众多后人以炽热的情怀反哺滋养李庄。

“重回李庄・赓续文脉”研学交流暨招才引智活动中,23所高校的师生代表前往李庄参观。

2025年8月25日至8月27日,“重回李庄・赓续文脉”研学交流暨招才引智活动在宜宾举行。活动期间,来自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同济大学、复旦大学等23所高校的300余名师生代表回到宜宾,感受这座城市的跃动生机和崭新气象。

这些年来,李庄和同济的情谊无从断绝。就如2016年,李庄与同济大学共建的李庄同济医院投入运行,94岁的吴孟超院士回到李庄,亲自做了第一台手术。这位毕业于同济大学医学院的“中国肝胆外科之父”深情地说:“李庄人民养育了我,同济是我的根,李庄有我的魂。”

更重要的是,李庄当年崇文尚义的品格、开明开放的胸怀、大气谦和的气质,也持续影响和感染着当今宜宾,汇成了“汇江向海”的新时代宜宾城市精神,不拒细流海纳百川。

位于宜宾三江新区的大学城(王宇 摄)

如今,宜宾已巍然矗立起大学城、科创城和高职园区,14所高校相继入驻,10万学子来到宜宾。宜宾持续向各方英才发出诚挚邀约,一批批学者专家、科研人才欣然奔赴,在宜宾开启属于他们干事创业的黄金时代。

如今,李庄已获评“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千年古镇“焕新”,月亮田水乡缱绻绮丽,令人难忘,各种新业态、新场景、新消费层出不穷。这段“文化抗战”的往事,将刻入李庄基因,成为其发展的不竭源泉。

李庄月亮田(叶昌荣 摄)

“我们希望让李庄的文化不仅能被看见、被体验,更能被记住、被传承。”李庄古镇游客中心主任张茂表示,李庄将以中国李庄文化抗战博物馆为核心,用AR、VR、全息投影等技术,丰富李庄文化抗战展陈,精确还原历史场景,让那段岁月可触可感。接下来,李庄还将启动梁思成建筑奖展陈等新场馆的建设与开放,更全面深入地挖掘李庄文化抗战的独特内涵;同时,深化与各高校及机构的密切联系,让李庄的抗战故事在更广阔的平台上持续发声,深入人心。

来源:《宜宾日报》2025年9月3日第3版

作者:宜宾融媒 张新 幸柯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