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丘书声

东山书院往事

胡开全

成都东山指沙河以东到龙泉山的浅丘低山区,传统上属于干旱之地,其在清代的发展脉络,与川西多数区域如出一辙——移民涌入后,先筑会馆以聚同乡,再建祠堂以凝同族,终兴书院(书屋)以崇文重教。然书院兴办偏晚,未及绽放璀璨成果,便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科举废除后,或遭废弃,或改办小学。所幸,书院中的人与事,仍为这段历史留下了诸多闪光印记。

兴办不易

东山书院的初创之路

东山上最有名的场镇是龙泉驿,余者如大面铺、洛带、西河场、石板滩等。东山最早的书院是龙泉驿东口外的凤仪书院,其规模不大,发展也经历兴衰起伏。

咸丰版《简州志》卷十一“校志”记载:“凤仪书院,在龙泉驿。州牧段以信创建。后改为行台,膏火并归凤山书院,遂废。嘉庆二年,署州牧胡延璠始于金泉寺侧创建,裁拨此寺田地一半,观音堂田地三分之一,收租以资馆谷。”作为东山核心场镇的龙泉驿,曾效仿简州城凤山书院之制,率先建起一座凤山书院,奈何运营乏力、供养短缺,不久便废弃。直至嘉庆二年(1797年),凤仪书院才得以重建,并正式纳入官学体系。

洛带镇的凤梧书院,是东山另一座重要书院。凤梧书院的前身是三乐书院,早年“脯修最薄”,办学条件拮据。简州知州胡延璠见状,将观音堂三分之一的田地一分为二,一半划归凤仪书院,一半补给三乐书院,暂解燃眉之急。

图中间为凤梧书院,描绘了学生们在元宵节时猜灯谜的场景。图左为乡镇少见的公园,图右为三清庙。

同治元年(1862年),乡民张纯廉、刘国宁、李来凤等十人,见三乐书院场地狭小、设施简陋,遂牵头捐资劝募,决意舍旧图新、扩建书院,尽显洛带民众兴学的主动与热忱。新院落成后,循“凤山”“凤仪”之名,更额为“凤梧”。有了稳定的经费来源,凤梧书院也由此呈现出公办民助的鲜明特质。

彼时东山的地域划分,以柏合镇简华桥-界牌铺红牌坊-西河场简华桥一线为界,东侧属简州(阳),西侧归华阳县。华阳县所辖乡镇中,稍有名气的书院(书屋)有西河场的范氏私塾,以及大面铺的冯氏渑池书屋,它们与凤仪书院、凤梧书院一道,共同勾勒出东山早期崇文尚学的图景。

蔚然成风

书院鼎盛与人才辈出

历经百年经营,东山上的书院逐步形成规范有序的管理体系。《凤梧书院光绪二十五年告示碑》清晰记载,当时洛带凤梧书院的管理人员阵容齐整,包括董事、贡生郑士玉,监生何勋,保正、文生陈治陶,武生张龙,以及监生李代江、刘履中等。不仅如此,东山书院间的人才交流,始终紧密无间。洛带人王耀卿(1876—1950年)便是这段渊源的见证者。

王耀卿早年就读于凤梧书院,后赴凤仪书院进修深造。多年后,受同学田亮熙之邀,撰写《凤仪书院朱真人故址碑记》,文中深情追忆往昔求学时光:“龙泉驿田亮熙先生,欲将凤仪书院与朱真人故址,并镌一碑,以存胜迹……增荣(即王耀卿)习帖括于前,亮熙研策论于后。当是时,心殚学业,志奋功名,同期攀龙鳞,附凤翼,飞黄腾达,鸿鹄高翔。达则登苍生于衽席,穷则访丹诀于真人,以尽儒士之本能,副父兄之期望。”字里行间满是对书院岁月的珍视。

值得一提的是,田亮熙后来出任龙泉镇镇长,始终热心保护龙泉驿历史文化遗迹,还凭借自身与乡镇的经济实力,先后兴办龙山小学与龙泉中学,让东山文脉得以薪火相传。

乾隆本《简州志》中的龙泉驿图,凤仪书院在图右侧金泉寺旁。

凤梧书院的办学成果尤为斐然。那时,简阳县民间流传着“三岔出武人,洛带出文人”的说法,仅洛带镇有名可考的文人中便有7位举人——其中有文举人徐发金、李先衢、戴洪章、刘相卿、刘贵文,武举人何月成、张斌廷;另有9位廪生(秀才),这9位秀才中,文秀才7人:东路曾纯敷、南路巫明波、西路曾海波与林克生、北路刘乙光、中路王耀卿与徐子翼;武秀才2人:李南山、李高山。其时,洛带片区划分为东南西北中五大保后,各保均有秀才分布,足见当地文风之盛。一个场镇能涌现如此多的人才,跟当地崇文重教、兴办书院有着密切关系。

文脉永续

书院余晖与时代新声

成都东山上的这些书院(书屋),近代培育出的人才中,尤以出自凤梧书院、凤仪书院的王耀卿和出自渑池书屋的冯元勋为典型代表。

出自凤梧书院、凤仪书院的王耀卿,生子王叔岷。王叔岷(1914—2008年)后来成长为语言学家和海内外广受推崇的校雠大家。在《慕庐忆往》一书中。王叔岷曾忆及父亲王耀卿:“父亲增荣肄业最久,历二十年。甲辰(1904年)考列博士弟子员,稍慰亲心。父名增荣,字耀卿,号槐斋,后来四川绅班法政别科卒业,曾出任过懋功县委员、四川高等法院书记官长。”

其中的“绅班法政”,是清末为适应立宪运动、培养地方自治人才而设的学堂,招收对象多为有功名的士绅,这是一个极具时代特色的教育机构,这段经历能体现出时代变迁对旧式文人的影响。

王耀卿与大面铺人冯元勋(1880—1943),虽分属简州与华阳,却同为我国最后一届秀才,且结为挚友。科举之路的终结,让两人站在了人生的重要十字路口,开启了截然不同却同样精彩的人生篇章。

王耀卿选择进入四川公立法政专门学校深造,毕业后短暂任职政府部门,此后先任教于成都南薰中学,再与人合办并任教于成都私立女子师范学校,教国文三十余年,以传承书院传统国学为毕生事业。其子王叔岷为其编撰《简阳王耀卿先生遗稿》传世。

大面铺冯元勋(1880—1943)中秀才后的留影

冯元勋则成为成都最早一批赴欧留学生,为实现修筑川汉铁路的理想,开启了长达十年的艰辛求学之旅。据新编《大面街道志》:冯元勋,字品中、号一披,出身于大面乡陶家湾的书香之家,父亲冯辉廷是前清秀才。作为家中长子,他四岁便入渑池书屋就读,授课老师正是父亲。冯辉廷督教严苛,冯元勋坚守寒窗,夙兴夜寐、寒暑不辍,全年仅正月初一能得一日休憩。

当冯元勋为未来筹谋时,恰逢四川总督锡良为修筑川汉铁路培育人才,他凭借出众才华被擢拔,获派赴比利时留学。彼时的他,深知国家积弱之痛,坚信“欲振兴中华,必先发展工业”,这一信念成为他远渡重洋的不竭动力。抵达法国后,他从零开始学习法语、数学、物理、化学等基础学科——对于长期浸润旧学的中国文人而言,这般转型的难度可想而知,但他终以优异成绩考入比利时列日大学矿冶系。在列日大学肄业四年后,他又转入比利时著名学府蒙斯工学院矿冶系深造。求学期间,他不仅年年名列前茅,还坚持躬身实践,深入矿井采矿、前往冶炼厂冶炼,以辛劳换取扎实的实用学问。留洋期间,他还得见孙中山先生,受革命思想感召,加入了同盟会。

1914年秋,冯元勋于蒙斯工学院毕业之际,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比利时沦陷。他被迫经荷兰避居伦敦,等待毕业文凭。1915年秋,拿到文凭的他,从英国乘船至挪威,辗转瑞典、芬兰,再抵达俄罗斯圣彼得堡,取道西伯利亚回国。沿途颠沛流离,停停走走,直至岁暮才终于回到成都。从25岁被选派留学,到获得本科文凭,冯元勋整整花费十年光阴,这短短十年,正是我国第一代留学生求学艰辛的生动缩影。

凭借留洋资历与出色的办事能力,冯元勋此后历任四川外国语专门学校校长、四川留法勤工俭学会教育长,以及成属联立中学(石室中学前身)、原成都大学、四川大学教授等职。尽管他实业报国的理想未能完全实现,却在教育领域“无心插柳柳成荫”,书写了别样精彩。

冯元勋留学比利时学矿冶时的留影

随着蔡元培、吴玉章的积极倡导与奔走,全国掀起赴法勤工俭学浪潮。冯元勋凭借丰富的赴法经验与正直声名,义不容辞地肩负起为国育才选才的重任,出任设在爵板街的成都赴法勤工俭学会教育长,这有点类似于书院山长之职。任职期间,他秉持公正、秉公选才的原则,选拔出陈毅、陈孟熙兄弟,以及刘子华等四川青年才俊公费出国留学,将传统书院精神发扬光大。在先后赴法国的2000余名中国青年学生中,四川青年达538名,数量居全国之首!这两批赴法留学生成才率极高,深刻影响了中国近代史的走向,而冯元勋在其中认真履职、秉公选才的贡献,始终值得铭记。

冯元勋属于书院出身而赴海外留学,且学的是工科,可谓学贯中西。凭借早年在书院打下扎实的国学底子,冯元勋晚年仍致力于研究古今学术演变,每有心得便寄情诗词。他著述颇丰,可惜多数诗文已散失难寻。从他1939年所作的抗日爱国诗《感时》中,仍能窥见其家国情怀:

无定河边骨屡空,

几家闺怨撼飞蓬。

江山摇落涵秋气,

狐鼠趋跑入故宫。

退居两川犹杀敌,

孤凭之岛敢称雄。

痛饮黄龙终归我,

伫盼华威慑犬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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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成都日报》2025年9月22日第8版

文/图:胡开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