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化】羊皮书与锦官城,3000年的抵达与守候‖章夫
羊皮书与锦官城
3000年的抵达与守候
章 夫

《锦官城羊皮书》 成都时代出版社2025年8月出版
1
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一年,我正式调到成都。
傍晚上车,卧铺大巴喘着粗气,在南充至成都的国道上一夜狂奔,车过之后,蘑菇云般拖起一条长长的灰龙。一夜醒来,那条时隐时现的“灰龙”,将我安全地“托运”到了成都。
梁家巷北门车站,是我最早认识成都的窗口。
成都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同样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20世纪90年代,一路狂奔的中国,形如一个硕大的工地。
整整30年,我便在这片蜀犬吠日的天空下生息,从未离开过。
2
之所以要用大江健三郎作参照,是因为我喜欢这位日本作家的为人与为文——
他跳出国家与民族羁绊,关注人类命运的为人胸襟;他“以诗的力度构筑一个幻想世界,浓缩了现实生活与寓言,刻画了当代人的困扰与怅惘”(诺奖评语)。
令我印象尤深的,是他在领取诺贝尔文学奖时,那篇《暧昧的日本的我》的演说,来自日本的他,在这个特殊的讲坛上,毫不留情地鞭挞他的祖国——
“暧昧的进程,使得日本在亚洲扮演了侵略者的角色。……在亚洲,不仅在政治方面,就是在社会和文化方面,日本也越发处于孤立的境地。”
也就是这个特殊的讲坛上,他将南京大屠杀列为20世纪人类三大人道主义灾难之一,他敦促日本摆脱“暧昧”的态度,勇敢地承认历史罪过,回归到亚洲人的亚洲来。
他还拒绝接受由日本天皇授予的文化勋章。
我的有限的文学认知里,大江健三郎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更是一个伟大的作家。
这之前,我几乎没有看过大江健三郎的作品。因为这个演讲,我成了他的铁杆粉丝,疯狂地读他的《我们的时代》,读他的《广岛笔记》,读他的《万延元年的足球队》……中国有句古语:“字如其人”。
从大江健三郎笔下的文字,我牢牢记住了那张俊朗且冷酷的“日本面孔”。
3
于中国而言,1994年是名副其实的“改革年”、攻坚年和关键年。最为让人纪念的,就是中国成功实现了“经济软着陆”。
于我而言,“经济软着陆”着实没什么概念。只记得三年前人们用洗脚盆囤酱油的画面,历历在目。
初来乍到。就像每一个都可能会认生的孩子,虽然一纸调令将物理状态的我迁移至成都,内心深处还未真正找到“家”的归属感,甚至一度还真切感受到“我的故乡在远方”,是我心里莫名的排斥,还是这座城市没有作好接纳我的准备?说不清楚,反正打拼很“卷”,身体很累,心里很愉快。
风在风里,故乡千重。我已经成为一个走出故乡的孩子,我必须用自己的辛劳与勤勉,将成都内化为我的故乡。
4
慢慢地,因为职业的原因,我有了多角度、深层次观察成都的机会。《百年孤独》中马尔克斯曾说:“生活中,不是你遇见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什么,以及你如何铭记的。”从那时开始,我近距离地观察、体验和铭记成都。本书的一些篇什就是观察、体验和铭记的结晶。
徜徉于成都,从一辆车和一个包开始——车是自行车,解决在城市间穿梭之苦;包是采访包,装着采访笔和采访本,偶尔还会有一些可供快餐的干粮。
很多时候,我一只手掌着车龙头,一只手持成都街道图,杂耍般穿梭在这座古老城池的大街小巷。至此,“我的成都”方渐渐进驻到我的心里,隔膜与陌生随着自行车微弱的铃声,酣然逃遁。生活在自行车上的我,从不同方位行进在毛细血管里,努力将自己深嵌进这座城市的肌理。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还往来于一个又一个坝坝茶馆之间,大慈寺的毛峰、宽巷子的三花……泡在这些茶铺我学会了如何“品”茶,一个又一个的采访对象,便是在这“品”的特殊气场里成为朋友的。

5
耳濡目染间,就这样彼此融为一体,再也未分开过。
印象极深的,是我第一辆采访车的丢失。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漫过万家灯火,我与采访对象告别时,陡然间发现夜幕一角的自行车不翼而飞。成都的夜晚是最迷人的,这种迷人的幻像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其实停放时我也隐约感觉到一种不安,还是抱着试试的心理,不料果然……那可是我一月工资的全部输出。
自此后的一段时日里,我只好切换到“公交+步行”模式。
丢失爱车那天晚上,我久久难以入眠。不仅仅因为价格昂贵,十分拉风,赚足人气;还在于它是我在这座城市唯一的伴侣,人车合一的感觉,比今天的宠物猫狗还要依恋。我索性来到白果林小区出租房的屋顶,望着满眼迷幻的灯火发问,未来的日子里,哪一个鸽子笼会是我固定的栖身之地?
这样的发问很快就消失在新闻的激情之中。年轻真好,永远会想着明天写不完的字。那是我人生最为难忘的一段时光,青春美好,潜力无限,无论多么劳累,每一天都是充实且快乐的——那些愉快的时日里,好在只留下了与爱车分别的短暂不快。
6
第一次与成都相遇,应该是1990年。那一年夏天,去北京出差。一夜的疲劳难掩年轻的好奇与兴奋,离成都到北京的8次快车发车还有一个钟头,也要挤时间去传说中的春熙路看看,五角钱的公交车上熙熙攘攘,我从火车北站挤到了春熙路——依稀印象中最深的是,杂乱、朴实且拥挤的春熙路,由一段段土墙拼接而成。
从县城来到省城,此时的成都也不过是一个放大了的县城,仍让我眼花瞭乱。
我想也没有想到,再过4年,我就会天天看到由土墙围成的春熙路了——时间过得真快,今天的春熙路早已告别了土墙,成为成都的华尔街了。
7
20世纪90年代,“漂”成为中国年轻人生活的主题词。北漂、广漂、海漂、沪漂……我也裹挟其间,成为一个“蓉漂”。
那应该是一个偶然且必然的机会,青春的血液与内心的欲望不断躁动与苟合之后,终究抵挡不住成都的诱惑——就这样,从仪陇县到顺庆府、再到成都省,朋友说我完成了漂亮的“三级跳”。
满打满算,来成都工作生活已经31年了。这座移民之城就像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以博大的胸襟接纳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子们,很多人会从不同角度感受到善意与亲切——也就是我们平常挂在嘴边上的“家园般感觉”。
8
31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坐下来,如此安静地为成都献上如许絮语。
翻看数十间写下的文字,基本上与成都有关——我知道,我是热爱这座城市的。很多时候,我都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与立场,来去匆匆数十年,奔波在理想与现实的路上,很少有时间思考“我”与“我的成都”之间的关系。当落笔成字那一刻起,没想到竟有很多感慨系于笔端,依偎在祂(我知道这个字是用作神明的第三人称代词,于我而言,成都就是神一样的存在)的怀抱里,有无数话想要倾诉,得意与失意,兴奋与抑郁,成功与挫败,理想与无奈,喜悦与泪水,轻狂与成熟,天真与世故,安适与委屈……30余年的朝朝暮暮点点滴滴一齐涌上心头,全部交给成都,我的成都,我的锦绣成都,孩提般撒娇似的……才上眉头,却上心头。
9
全书共四个部分14篇文章,分别由大山志、大地志、风物志和人物志组成。回首这部书的创作过程,无论是大山的厚重,大地的宽广,还是风物的多姿,人物的鲜活,都尽可能在这本羊皮卷中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展现。
繁花散尽,落英缤纷。笔墨落尽,书页见底。
这部《锦官城羊皮书》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将成都这片古老而充满活力的土地上的历史、人文、自然与风情,以文学的方式呈现出来,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些文字,看似一些有关成都的历史,其实透过历史的尘埃,同样可以洞见成都的当下与未来。我这里想说的是,无论是历史、当下还是未来,我的眼里与心里,成都无疑都具有独特魅力——或许,这也是很多外地人羡慕成都人的重要原由?
10
记不清是谁说过,书不是被写成什么样的,很大程度上是被读成什么样的;音乐也是如此,不光是演奏成什么样,而是被听成什么样。写作、阅读和听音乐结合在一起,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效果,它不是冷冰冰的数据,是特别高级的一种文明。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不知道呈现在你面前的这些文字是何等面目,因为你才是最直接的评判者。可无论怎样,只要你拿起这本书,我就感到些许欣慰。于当下喧嚣的时空里,能够捧起书本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人。我十分赞同英国小说家、剧作家毛姆的一句话,他说:“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孤寂凄清的童年生活,在他稚嫩的心灵上投下了痛苦的阴影,养成他孤僻、敏感、内向的性格。所以他笃信,“只要保持阅读,一个读书人要变成一个废物比登天还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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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是编者与作者合谋的孩子。《锦官城羊皮书》能顺利问世,最后要特别感谢成都时代出版社张巧女士,作为本书的责任编辑,往往可能因为一段古文,一个典故,甚至一句引语,她都会不厌其烦去源头寻找最佳答案。正所谓慢工出细活,一本能留给历史检验的书,正是这样完成的,每一个环节都不可少,她的敬业与专业都值得称赞。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章 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商报》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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