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干戈为玉帛”

成都别名锦官城新考

德柯吉堂堂主

成都作为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是世界上唯一两千余年城市名称与城市地址从未改变的国际化大都市。成都地名的由来,笔者已在《涖其盟书而登之于天府--成都城市名称新考》与《战国“成台涖盟”巴蜀符号与成都城市名称再考》两篇文章中予以详细论述,成都的“成”字,《说文解字》云:“成,就也。从戊,丁声。”戊是古代一种长柄大斧的兵器,因此成字最初带有军事含义,但成字的甲骨文写作一把斧子去砍一根木头的象形,这是古人建交的一种仪式,表示发誓、结盟、盟约、和平等意思。因此,成都的“成”字是通过结盟、盟约等达到和平友好相处的意思,正是因为这个演变过程,“成”字成为“成功”“成就”“成果”等,中国最具美好与成功喻意的汉字之一。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成”字从军事含义走向和平寓意的演变历程,那么就是“化干戈为玉帛”。值得注意的是,成字在《说文解字》中被列在戈部,成字的部首就是“戈”,也有军事的含义,而成都别名锦官城的“锦”字就来源于“帛”字,这就是历史引人入胜的地方,不但充满传奇也生动有趣。成都与锦官城两个地名,正好完美诠释了“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因此,成都是当之无愧的和平之都、成功之都、会盟之都。

关于成都别名,历史上有很多,例如“益州”“锦官城”“蓉城”等,其中“锦官城”最为著名,且被世人最为称道。“锦官城”的由来与成都的地名由来一样,也是文史界研究的热门课题,一般指为源于汉代官方设立的织锦管理机构“锦官城”,笔者也持同样观点。但任何事物都不是一蹴而就,都有其发展历程,正如“罗马不是一天建成”“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锦官城”看似因汉代设立的官营织锦机构而得名,其实背后蕴含数千年的中华文明传承。笔者将从“桑”“蚕”“帛”“锦”等依次论述“锦官城”的前世今生,揭示成都别名锦官城是天作之合,两个地名珠联璧合的展示了 “化干戈为玉帛”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正如成都地名的关键在“成”字,锦官城的关键在“锦”字,如果要追溯其源头,那么桑树应该是“锦”字的源头。桑可以成为形容历史演进、世事变迁的词语,例如“沧海桑田”。“把酒话桑麻”,桑几乎成为农事农耕的代名词。“桑梓之地”又是故乡的代名词。如此的例子很多,充分说“桑”在中华文明中具有崇高的地位。

桑

桑树,是桑科桑属的落叶乔木或灌木。中国是有文献记载最早种植桑树的国家。先秦时期的文献就有大量关于桑树的记载,这个时期,记载的植物被大量用于比兴歌颂人物、事件等,例如《诗经》中各种被咏颂的植物。不过同时期的桑树与其他所有植物的记载都不一样,桑树在先秦时期文献中的记载,都与伟大的人物降生、祭祀等至关重要的历史事件有关。

先看伟大人物的降生,协助商汤灭夏,建立商朝的伊尹就降生在桑树之中,《吕氏春秋》云:“有先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列子·天瑞》云:“后稷生乎巨迹,伊尹生乎空桑。”孔子也被记载为生于桑树,《春秋纬·演孔图》云:“孔子母颜徵在,游于大泽之陂,睡,梦黑帝使请己。已往,梦交。语曰:汝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还有黄帝之孙,五帝之一的颛顼,《吕氏春秋·古乐》云:“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还有大禹的儿子,夏朝开国君主夏启的降生也与桑树有关,《楚辞·天问》云:“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台桑?”后来汉代的《淮南子·说林训》更是指出整个人类的降生都与桑树有关,其云:“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蜗所以七十化也。”

再说桑树与祭祀的关系,《吕氏春秋》云:“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剪其发,磨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悦,雨乃大至。”《竹书纪年》云:“(商汤)二十四年,大旱。王祷于桑林,雨。”这就是著名的商朝开国君主商汤在桑林祈祷求雨的故事,还有祭祀高禖的习俗更与桑树密不可分,祭祀高禖就是生殖生育崇拜,求子的祭祀习俗。《墨子·明鬼》云:“燕之有祖,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这里的“祖”“社稷”“桑林”“云梦”,都是各诸侯国不同的祭祀地名称,其中宋国的祭祀地叫做“桑林”,这非常有意思,其实这是宋国与殷商一脉相承的缘故,宋国为殷商后人所建,因此宋人承袭的是商人的习俗。正如前文叙述的商汤在桑林祈祷求雨,桑林正是商人祭祀的地方。后来“桑林”成为一种殷商乐舞的名称,例如《左传·襄公十年》云:“宋公享晋侯于楚丘,请以桑林。”杜预注:“桑林,殷天子之乐名。”再如《庄子·养生主》云:“庖丁为文惠君解牛,砉然响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桑树与排在第一的国之大事祭祀有如此关系,充分说明桑树的重要性。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青铜神树,被认为是神树“扶桑”,其与登天、太阳崇拜等密切相关。因此,桑树在中华先民心中是与上天沟通、祈祷祝福的桥梁,具有无比神圣的地位。

三星堆三号青铜神树(扶桑)

蚕

蚕是蚕蛾科家蚕蛾属的一种昆虫,俗称家蚕。中国是驯养家蚕的起源地,也是世界蚕桑文化要地。而四川是中国蚕桑文化的要地。关于蜀字与蚕字的关系,文史界已有大量文章论述,于此不再展开,笔者同样认为蜀字与蚕字具有紧密关系。四川省盐亭县是黄帝之妻嫘祖的故里,嫘祖栽桑养蚕、发明缫丝,被尊为中国的蚕神。后更有古蜀王名曰:“蚕丛”,《华阳国志》云:“周失纲纪,蜀先称王。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蜀王本纪》云:“蜀之先王名蚕丛,后代曰柏灌,又次者曰鱼凫。”蚕丛正是前文叙述降生于“空桑”的五帝之一“颛顼”的后裔。因此,四川与蚕桑文化的关系无需累述,笔者要论述的是,蚕不仅仅跟四川关系密切,更是中华文明一种非常重要的神圣之物。“蚕”字繁体字作“蠶”,此字上面是两个“旡”,《玉篇》云:“炁,气字。”《字汇》云:“炁,同气。”蚕与气有关,而气从何来?儒家经典郑玄注《乾凿度》云:“天一、太一,主气之神。”孔颖达疏解《礼记》云:“谓天地未分,混沌之元气也。极大曰大,未分曰一,其气既极大而未分,故曰大一也。”儒家认为位于北天极的大一(太一)是气之所出,于此儒家在宋明时期,更是发展出“理气之说”,对中国思想文化产生深远影响。因此蚕与天极有关,与上天有关。今天的简化字“蚕”保留了其“天虫”的神韵。

不仅如此,蚕更与中华文明的象征——“龙”有异常紧密的关系,蚕与龙经常混为一谈。郑玄《周礼注疏·夏官·马质》云:“蚕为龙精,月直大火,则浴其种。”《管子·水地篇》云:“龙生于水,被五色而游,故神。欲小则化如蚕蠋,欲大则藏于天下”。蚕神嫘祖故里,四川盐亭县有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纪念嫘祖,融合蚕桑文化的“耍蚕龙”民俗。

四川盐亭县“耍蚕龙”传统民俗

自新石器时代到先秦时期,出土有大量蚕龙一体的石器、玉器、青铜器等文物。例如,著名的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龙形象,几乎都是方形脑袋似马头,而蚕神的俗称就是“马头娘”。

西周龙首蚕身玉饰

商末龙首蚕身玉饰

三星堆一号青铜神树底座方形龙首

三星堆青铜神坛方形龙首

蚕作茧,再从茧中破壳而出,也常常被中华先民视为“羽化”登仙的象征,蚕来自上天、与龙一体,有成仙之象。因此蚕与桑树一样,在中华文明中具有神圣的崇高地位。

帛

帛就是蚕吃桑叶吐的白丝,通过缫丝、纺织等工艺而得到的白色丝巾。“帛”字的甲骨文从“白”,从“巾”。金文与甲骨文完全一致,小篆与隶书基本近似。《说文解字》云:“帛,缯也。从巾,白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帛,今之璧色缯也。”璧色缯就是白色缯,就是白色丝绸。帛后来发展出绫、罗、绸、缎、绢等多种工艺的丝绸纺织品,众所周知,中国是丝绸的故乡,中国被古希腊和罗马人称为赛里斯,即“丝国”。由丝绸贸易发展起来的丝绸之路,是东西方文明交流的主要通道,这一切都源于“帛”。

“帛”不仅仅具有实用性,在先秦时期,“帛”是献给上天、神灵、贵客的礼物,“帛”与前述的“桑”“蚕”的神圣性一脉相承。《国语 ·楚语下》云:“王曰:(祭品)何其小也?”对曰:“夫神以精明临民者也,故求备物,不求丰大。是以先王之祀也,以一纯、二精、三牲、四时、五色、六律、七事、八种、九祭、十日、十二辰以致之”。韦昭注云:“二精,玉、帛也。”由此可见,先秦时期的君王祭祀时,使用的“二精”就是玉与帛。《论语·阳货》记载:“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意思是孔子说:“礼啊礼啊,难道礼就是玉器和丝帛吗?”这正好反映了先秦时期玉与帛用于祭祀礼器、礼制的习俗。郑玄注《尚书》云:“帛,所以荐玉也。”也就是说帛通常用来包裹玉,使之成为一个整体“玉帛”。而“玉帛”正是会盟、结盟时的信物。例如:《左传·哀公七年》云:“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意思是大禹在涂山与天下诸侯会盟,手执玉帛信物,来参加会盟的有多达上万个诸侯国。《左传·僖公十五年》云:“穆姬闻晋侯将至,以太子罃,弘与女简璧登台而履薪焉。使以免服衰绖逆,且告曰:“上天降灾,使我两君匪以玉帛想见,而以兴戎。”意思就是秦晋两国在和谈结盟之前,没有用玉帛相见,而是兵戎相见。玉帛成为和平友好相处的代名词,“化干戈为玉帛”的成语就典出于此。非常巧合的是,在《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正好记载了秦晋两国友好结盟的故事:“五月,秦、晋为成。晋韩起如秦涖盟,秦伯车如晋涖盟。”意思是,鲁襄公九年时,秦人伐晋。十年,晋人又伐秦。十一年,秦人又伐晋。两国结怨日久,连年征战不断,因此开始尝试议和。于是晋大夫韩起到秦国,秦大夫伯车到晋国,双方相互往来,商讨讲和结盟之事。这里的“秦晋为成”的“成”就是结盟、会盟、和平的意思(详见《》)。因此可以说,化干戈为玉帛也可谓“成”。可见“成”字与“帛(锦)”字的和平美好寓意,在两千多年前的先秦典籍《左传》里,就联系在一起了,这就是中国历史的魅力所在。

其实,帛除了上述功能外,还有书写、绘画的功能,先秦时期的帛书、帛画,就是以白色丝帛为书写绘画载体,例如著名的长沙子弹库楚帛书、战国人物龙凤图帛画等。

战国长沙子弹库楚帛书

战国人物龙凤图帛画

在造纸术发明前,竹简与绢帛是主要书写用具,于是竹帛成了书的代名词,《说文解字》云“著于竹帛谓之书”,帛因此也成了文化与精神的承载物。

综上所述,帛从具有神性的“桑”“蚕”而来,传承并创造了自身的神圣属性,成为象征“和平”“成功”“成就”“成果”的会盟信物。

锦

《说文解字》云:“锦,从帛,金声。”中华先民在纯白的帛的基础上,逐渐发展出用彩色经线与纬线,纺织出具有各种图案花样的一种新丝织品,称之为“锦”。因此“锦”出于“帛”。“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因为锦是在帛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工而来,因此纺织工艺高难度大,非常贵重,视为与黄金等价。因此后来“锦”字与“成”字一样,成为美好、成功、成就的象征。例如前程似锦、锦绣河山、锦瑟年华等。从帛而来的锦,在中国发展出四大名锦,南京云锦、广西壮锦、苏州宋锦、成都蜀锦,其中以成都蜀锦最为著名。关于蜀锦以及因蜀锦在成都设立锦官城的研究,早已汗牛充栋,笔者不再累述。

对鹿纹蜀锦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蜀锦

成都战国采桑宴乐攻战纹铜壶

1965年出土于四川成都百花潭的“战国采桑宴乐攻战纹铜壶”,壶身采取嵌错工艺、图案内容精彩丰富,代表了战国时期中国青铜器制作的高峰,该题材的青铜壶国内仅存两件,一件收藏于故宫博物院,一件是四川博物院的镇院之宝。成都战国采桑宴乐攻战纹铜壶,壶身高40.3厘米,刻有200多个人物形象,堪称战国时期成都版“清明上河图”。壶身画面从第一层右面的采桑场景开始。两棵桑树上挂着篮子,有人采摘桑叶,有人接应传递,有人跳着舞蹈,反应的正是成都先民采桑养蚕织“帛”的场景。左面是习射场景,应该反应的是战国时期的礼制“射礼”。第二层则是人们饮酒、奏乐、歌舞,弋射、射靶的场景。第三层描绘的是战国时期以戈、矛、剑等兵器,进行水陆战争的场景。干戈与采桑意味的“玉帛”、战争与宴乐意味的“和平”融于一壶。将采桑(玉帛)放置于壶的第一层,将攻战(干戈)放置于壶的最下一层,将宴乐放置于两者中间。成都战国采桑宴乐攻战纹铜壶反应的正是“和为贵”,和平来自于“化干戈为玉帛”。

成都战国采桑宴乐攻战纹铜壶

铜壶纹饰

结 论

历史从来都不是人们眼前看到的表面现象,它不是某个单一结果的简单呈现,人类历史是由无数复杂的事物、事件、人类活动、自然环境等相互交融、影响而构成。因此,锦官城的“锦”字,不能只看其华丽的外表,应将之放在人类“大历史观”的整体性与延续性的背景下进行研究。锦官城在历史上生产的大量丝绸产品,肯定不仅仅作为会盟信物“玉帛”,更多的是通过蜀道、丝绸之路等,贸易往来于全国乃至全世界,促进各地文明交流,实现人类和平友好共处。商贸交往、合同签署也是一种会盟、盟约,锦官城生产的“帛”从成都出发,前往世界各地,这何尝不是一种全球视野的“化干戈为玉帛”。“成”字蕴含的“以武止戈”思想与“锦”字蕴含的“化干戈为玉帛”思想,应该是中华文明给世界做出的最大贡献之一,毕竟人类的纷争是暂时,通过会盟、会晤、盟约达成的和平共处才是主流。从成华区羊子山古蜀祭祀台、新都区马家出土等级最高的巴蜀铜印、到成都战国采桑宴乐攻战纹铜壶,从成都的“成”字到锦官城的“锦”字,无一不反应出以古蜀先民为代表的中华民族,对和平友好共处的热爱。

成都具有的会盟、和平、成就、成功等美好寓意,是中华文化软实力的代表,值得深入发掘与研究,为全球外交、商贸、文化交流等贡献中国智慧与力量。

来源:李冰文化研习会

作者:德柯吉堂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