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里新编》与清代中期

成都文化重建

何一民

明末清初的战乱使四川人口锐减九成,文献散佚殆尽,“湖广填四川”移民浪潮又引发社会结构剧变,蜀地文化陷入“记忆断裂”与“认同危机”的双重困境。乾隆年间,犍为进士张邦伸辞官返乡编纂的《锦里新编》,以20万字、14门类目、300余篇人物传记的宏大规模,成为清代四川首部成体系的私人地方史志。这部著作绝非简单的史料汇编,而是主动推进文化重建的扛鼎之作,在成都文化从断裂到复兴的历史进程中,发挥了无可替代的建构与引领作用。

一、文化断裂的修复:从碎片拼凑到系统重构

(一)文化基因的抢救性留存

面对明末清初文献“百不存一”的惨状,张邦伸通过搜集口述史料、碑刻拓片、私家笔记等多元载体,构建起覆盖名宦、儒林、忠义、流寓、方技等14类目的立体记录体系。其史料价值尤为突出:一是聚焦清初至嘉庆年间的“当代史”,完整覆盖四川重建关键的150年,对张献忠在川活动、清朝在川统治建立等关键环节多有记载;二是人物收录兼顾移民与土著,既载李国英、于成龙等外省籍人士的军政事迹,也录费密等本地学者的学术传承;三是记述书院、祠庙等文化地标的重建历程,将物质遗存转化为文化符号;四是详载川边少数民族的政治、宗教、经济与文化情况。这种抢救性记录使濒于消亡的蜀地记忆得以延续,为文化复兴筑牢根基。

(二)价值体系的整合性建构

移民社会价值观的多元碰撞,亟需统一的文化认同纽带。《锦里新编》通过多类人物塑造完成价值整合:以“平叛抚民”功绩构建“文武相济”的循吏典范,;以彭端淑等的文学成就重建蜀学传承谱系;为9位节烈妇女立传,强化儒家伦理认同。这种价值建构加速了移民社会从“籍贯认同”到“蜀地认同”的转变,成为凝聚多元群体的文化黏合剂。

(三)文化韧性叙事的创新性表达

书中构建“创伤—复苏—超越”的三重叙事逻辑:在《贼祲门》简述战乱创伤后,即刻转入《边防门》记载防务重建;通过对比明末书院荒芜与清初锦江书院复兴,彰显“文脉未绝”的信念;借杜甫草堂重建时发现的唐代础石,隐喻“文化根基永固”。这种叙事策略将历史断裂转化为“淬火重生”的契机,深刻彰显了成都文化“压而不垮”的内在韧性。

二、文化格局的奠基:从地方记忆到学术规范

(一)方志编纂的范式革新

作为清代四川首部私修方志,《锦里新编》的体例创新影响深远:首创“边防志”三卷系统记载川藏防务,为民族地区研究提供范本;《方技门》单列医术、工艺条目,打破传统方志重文轻技的局限;人物传记采用“史笔+评语”模式,开创地方志人物评价体例。这些创新被嘉庆《四川通志》直接借鉴,形成“私人撰著引领官修志书”的独特学术现象,对清代四川方志编纂的基本规范产生了影响。

(二)文化创作的引领效应

该书刊行后引发连锁反应:嘉道年间四川文人结社从年均2个激增至11个,地方志编纂数量较前朝增长300%(李剑波:《清代四川文人结社与文化发展》,《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3期,第89页)。李调元《涵海》、孙桐生《国朝全蜀诗钞》等大型总集相继问世,背后是《锦里新编》点燃的文化自觉。书中“蜀学自汉杨雄、唐李白、宋三苏以来,代有传人”的论述,让蜀中文人重新认知本土文化价值,推动形成清代四川文化史上最繁荣的创作高峰。

三、文化认知的塑造:从历史记录到记忆框架

(一)文化谱系的选择性建构

书中构建的“正统叙事”深刻影响后世认知:将诸葛亮、杜甫塑造为“永恒的成都人”,将青羊宫、望江楼转化为“文化图腾”,形成超越时代的城市认同符号。这种选择性建构的文化谱系,成为后世认知成都文化的核心框架。

(二)移民文化的融合性叙事

该书客观呈现“多元共生”的文化融合实况:既记载外省移民带来的习俗与技艺,也保留蜀地土著的文化传统,如对打箭炉(今康定)茶马古道上“汉藏互通、男女共治商贸”的记述,展现了移民文化与本土文化的有机融合。

(三)文献传承的不可替代性

在明末文献十不存一的背景下,该书保存的稀见史料具有孤本价值:《异闻门》记录张献忠宝藏传说的早期形态,为民俗研究提供一手资料;《高僧门》关于石经寺藏传佛教活动的记载,填补清代四川宗教史空白。当代学者研究清代四川社会,相当部分基础史料直接来源于此,其“文献活化石”的价值无可替代。

四、杨玉华等点校《锦里新编》的学术意义与现实价值

1. 文献抢救与文本规范:点校本以清嘉庆五年敦彝堂刻本为底本,参校民国存古书局刻本、咸丰重庆刻本,校改讹误200余处,补全重庆刻本缺失的卷佚,解决了原书编次混乱问题,恢复文献原始面貌。

2.特色与贡献。该点校本的特色与核心贡献在于版本整合上三本互校,厘清源流;体例创新上采用新式标点与注释结合,提升可读性;跨学科关联上打通文学、史学、语言学壁垒,如通过韵字分析推动清代方音研究。凸显了《锦里新编》“以人物志为灵魂、民间视角补正史之阙、文学与史料互嵌”的私修方志特质,为古籍整理与地域文化研究的样本。

3.促进文化传承与普及创新,采用简体横排形式出版,兼顾学术性与可读性,推动巴蜀文献从学者书斋走向公众视野;通过考释地名、文学遗迹,激活传统地域文化认同。

结 语

《锦里新编》作为地域文化重建的经典案例,核心启示在于:文化传承从来不是被动延续,而是主动建构的过程。面对“记忆断裂”与“认同危机”,该书通过系统抢救文化基因、创新价值叙事、确立学术规范,完成了从“文化碎片”到“精神共同体”的跨越。杨玉华、黄毓芸点校本则为这部《锦里新编》的当代传承提供了优质文本,其学术意义在于重构清代蜀中文化图景,现实价值体现为巴蜀文脉的当代续接与多学科资源供给。

来源:成都大历史

作者:何一民 (四川大学城市研究所所长,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