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杰出的中国诗

——谈谈“文学的张大千”

汪 毅

摘 要:张大千是享誉世界的画家。因其画名太重乃至盖世,故常人只知其画,很少知晓他的文学造诣。在诸多泛谈和媒体介绍中,聚焦点往往是“画家的张大千”,严重忽略了“文学的张大千”。本文旨在通过对张大千文学的“钩沉”,让世人在知道画家张大千的同时,亦了解文学的张大千。

关键词:张大千;杰出;诗人

张大千是“杰出的中国诗人”一语,出自著名学者、诗人罗家伦于1950年给《(张)大千画展》的序言中。的确,张大千具有非凡的文学创作才能与实践,且成果累累,影响了中国诗坛,颇得读者喜爱和推崇,尤其是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著名文化学者、诗人秦孝仪的具体评价。

张大千自画像(2024年11月27日蓬州闲士摄于成都金牛坝张大千旧居,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1983年,在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出版的《张大千先生诗文集(上下册)》序言中,秦孝仪在推介一路走来的蜀中文学巨子时,称张大千是使“始复为天府人文生色”的一代人物,筑起了一个时代(民国)的文学高峰。其风流儒雅可与司马相如、扬雄、陈子昂、苏东坡、杨升庵相提并论,各领风骚,即“蜀郡夙称天府……倜傥奇伟风雅之士,自司马相如、扬子云以来,如唐之陈伯玉、宋之苏子瞻,代有贤者,逮乎明世杨升庵而后,风流儒雅始渐近歇绝;民国肇建,张爰大千先生挺生其间,世所称五百年来一大千者,始复为天府人文生色。”此评价,可谓当今文坛(诗歌界)难以企及的高峰。囿于区域关系和诸多因素,此评价鲜为人知,特别是在大陆。

《张大千先生诗文集》 1983年台北故宫博物院出版

《张大千诗词选注》 张大千 著 张蔚起 选编 李永翘 注解,四川美术出版社

纵观张大千的文学才能和创作成就,主要在诗联、散文、评论领域。寻根究源,其诗和对联写作,特别是对联,除启蒙于私塾,还启蒙于其四哥张文修。然而,使张大千真正意义上步入诗的学习与探索实践的发轫,却源自17岁时他被拉去做“土匪”的百日里。在此期间,他不仅幸运地“抢”到《诗学涵英》这本书,依样画葫芦学习做诗,而且有缘结识了被土匪抓来作“肉票”的一位前清进士老人。在这位老人的点拨和施教下,张大千凭借极高的悟性,掌握了诗歌创作的技法和技巧,步入了诗歌创作的“快车道”,奠定了他之后成为诗人的基础。及至30岁左右,张大千与江南著名词人谢玉岑交谊,彼此惺惺相惜。在此期间,张大千的题画诗多请谢玉岑代笔,无形当中的相互切磋,张大千的诗艺得以大幅提升。

于右任赞张大千诗:题诗更是发天香

诗是文学样式的母体,亦是抒情和言志的载体。散文是文学谱系中最自由的文体,既包括诗化意境,亦承载属于个人信马由缰的印记。作为文人画家,诗成为张大千题画款点睛之笔所需,促使诗画相得益彰、和谐统一;散文成为他纵横捭阖,直抒胸臆,记录相关人与事的载体;评论撰写的表达,则主要是画论。

在整合张大千的文学创作作品方面,海峡两岸不吝推出了数种他的文学作品集,其中荣宝斋出版有《张大千诗文集编年》、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有《张大千诗词选注》、花城出版社出版有《张大千诗词集(上下册)》,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出版有《张大千诗文集》、台北故宫博物院出版有《张大千先生诗文集(上下册)》。此外,还有《张大千画语录》《张大千论画精粹》等。

张大千一生虚怀若谷,自称在若干方面不如他人。但他顶礼膜拜苏东坡,特别是在诗词方面。在张大千的诗词创作中,他具有强烈的苏东坡意识和情结,特别是在他后来移居海外。

两岸出版的张大千诗文集(部分)

《张大千诗文集编年》 曹大铁 包里民 编,1990年荣宝斋出版

在历史上,苏东坡的“粉丝”代不乏人,不可胜数,但堪称“超级”的,恐怕只有张大千可以当之。一定意义上,张大千就是当代版的“苏东坡”。他从骨子深处推崇苏东坡,尊奉其或为仙或为翁或为神明。他画有《东坡笠屐图》(数幅)、《坡仙赤壁》《坡翁后赤壁》等,一方面以此来言表他对苏东坡的“大爱之”,另一方面传递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信息。不仅如此,张大千还处处模拟苏东坡,或头戴东坡帽,或头顶东坡笠,或披长袍,或持竹杖,或穿芒鞋,活脱出他就是现代版的苏东坡,并像苏东坡那样表达出“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旷达人生境界。

除笔下活脱出说不完的“苏东坡”,张大千的诗颇受苏东坡的影响,甚至达到相当的境界和高度,堪称异代知己。《长江万里图》系张大千创作的鸿篇巨制之一,其画启首所录便是苏东坡的“我家江水初发源”诗句。更有甚者,在张大千的绝唱之作《庐山图》中,他慨然所题的亦是“欲起坡翁横侧看”“仿佛坡仙开笑口”诗句。对此,傅增湘有诗题赞张大千“笠屐风流谁写出,眉公而后属张髯”,把张大千与苏东坡相提并论。徐邦达在《张大千诗文集编年》中称道张大千的诗“大都隽永有逸趣,不拘何家何派,或谓其近于李(李白)苏(苏东坡)”,把张大千与李白、苏东坡作比较,认为仅逊于诗仙李白和著名诗人苏东坡。1950年,罗家伦在序《(张)大千画展》中,赞张大千是“杰出的中国诗人”。于右任则直接把张大千的画与诗相提并论,甚至认为张大千的诗更胜一筹,故在《浣溪沙·寿张大千先生》一词中,他发出了“作画真能为世重,题诗更是发天香”的感慨。尽管这是于右任在一个具体时段的认知(遗憾于右任未看到张大千《庐山图》的横空出世),但反映了他对张大千诗的推崇和高度评价。在20世纪30年代,张大千东行时,谢玉岑在赠张大千的书画扇面上,所题竟是“大千诗人教正”,表达了一代词人对诗人张大千的格外肯定和尊重。

张大千摩耶精舍中的陈设(2025年11月27日蓬州闲士摄于成都金牛坝张大千旧居,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欲向诗中寻李白,先从画里识张爰”。这个“识”,既包括张大千的画,又包括其题画诗。张大千写诗数量约一千首,虽不及陆游高产,但亦蔚然大观,非一般写诗人可以比拟。这里,仅以张大千怀念成都的诗为例,可见一斑。如1941年夏,他在敦煌写《南望成都》:“客舍龙堆古戍高,鞲鹰走马兴偏豪。稍怜瘦日悲秋色,新觉微霜欺鬓毛。蛮女自吹红筚巢,野人时进绿蒲桃。待归故里更何乐,南望成都首漫搔。”1941年重阳又三日,他在敦煌写《梦蝶》:“广漠荒荒万里路,黄沙白草剧堪怜。从知蜂蝶寻常事,梦到青城古洞前。”1949年2月,他在香港写《寄十女心瑞》:“梅花应是已开残,桃李(娇)骄春定未阑。最忆西园海棠树,翻红可似去年看。”1950年春,他在印度大吉岭写《题画诗》:“一水停泓静不流,微风起处浪悠悠。故乡二月春如景,可许桃林一税牛。”同年秋,他在印度写《佚题》:“已过中秋近重九,山川信美客思家。寂寥秋色无人赏,今岁芙蓉定不花。”1953年,他在阿根廷写《蜀山春晓》“浓绿堆鬟尚嫩寒,春来何处强为欢。故乡无数佳山水,写与阿谁著意看”和《赠招山图》“岸花送客雨绵绵,樯燕留人意惘然。万里故山频入梦,挂帆何日是归年。”1960年,他在巴西写《怀乡》:“不见巴人作巴语,争教蜀客怜蜀山。垂老可无归国日,梦中满意说乡关。”1961年左右,他在巴西题《天彭牡丹》:“不是长安不洛阳,天彭山是我家乡。花开万萼春如海,无奈流入两鬓霜。”1962年,他在巴西题《青城山通锦屏》:“沫水犹然作乱流,味江人难望蜀醪投。平生梦结青城宅,掷笔还羞与鬼谋”及后再题诗“自写青城旧住山,月中哪有如乘鸾。君看处处云容黯,暴雨狂风总未阑。”1964年,他在巴西写《恋乡》:“海角天涯鬓已霜,挥毫蘸泪写沧桑。五洲行遍犹寻胜,万里归迟总恋乡。”1965年,他在巴西写《题六十七岁自画像》:“还乡无日恋乡深,岁岁相逢感不禁。索我尘容尘满面,多君饥饱最关心。”1982年,他在台湾写《题青松赠青城山老友彭鹤年》“老松阅世千年寿,人是载松昔日人。沧海扬尘陵谷散,仙家岁月自长春”及《题友人青城山泼墨山水》“寰海风光笔底春,看山还是故乡青。平生梦结青城宅,蜡屐苔痕画里情。”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到张大千对成都的长相思及对成都友人的深切怀念。至于他梦幻成都,依恋成都的经典诗句则有“却吹长笛过青城”,不断以诗表达心迹:携家犹得住青城……归来犹得住青城……平生梦结青城宅……自写青城旧住山……梦到青城古洞前……青城在万里,飘梦接灵根……归梦青城不可攀……青城廻梦旧林丘……青城梦归接峨眉……青城山上好风光……待归故里更何乐,南望成都首漫搔……故乡二月春如景,可许桃林一税牛……天彭山是我家乡……看山须看故乡青……故乡无数佳山水……还乡无日恋乡深……万里故乡频入梦,挂帆何日是归年……五洲行遍犹寻胜,万里归迟总恋乡……

《张大千诗文集》 乐恕人 编纂,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出版

张大千的诗颇能体现石涛的经典“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其表现形式,或五言,或七言,尤以绝句和律诗为多,具有注重矩度彝准、格调高、意境阔、想象丰、寄意远、抒情浓、纳名宿之大器、亲山水之清音、留人文之情殷、近钟鼎之铿锵、步彝器之高致、采法书之雅达、撷丹青之醇美等特点。对此,秦孝仪对张大千诗作出少有的评价:“高华妍秀,如藐姑射仙人吸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并直言他“大爱之。”

至于张大千诗的境变,秦孝仪则称“大抵独往独来,一空羁靮,如列子御风以游,眼界廓如也,心灵豁如也。徐而赏之,则题咏即景之作,标举兴会,衔华佩实,句必有声,字必有色,模山水则明瑟朗润,写花卉则活色生香,此一境也。至于感时抚事,忆旧怀人,或温馨悱恻,情殷缟纻,或美人俊侣,对酒当歌,红妆浅拜,隽语珠联,斯则大千又一境界也……登楼作赋,抱天荒地变之感,迸去国怀乡之泪!侧身东顾,情随事迁,而诗境亦屡变焉”,进而感慨张大千岂止是“诗卷长留天地间”。

林语堂:顶天立地大千先生可以当之

除诗词外,张大千还擅长撰写属于文学范畴的对联。1921年,上海艺苑珍赏社出版了由张大千撰句(25联)、秦文锦编集的《魏张黑女志铭集联拓本》。对于书中张大千撰句传递的引经据典、直抒胸臆、文采斐然等信息,竟使有的研究者发出“张大千的文学之才不逊画才”的惊呼。由此而言,至少在那时,张大千的文学才能不逊画才。

张大千的文学成就,还包括他的一系列著述。或许是受孔圣人“论而不述”的传统影响,在中国历代如过江之鲫的画家中,留有传世著述的寥寥无几。然而,张大千却不仅留下《毕加索晚期创作展序言》《谢玉岑遗稿序》《叶遐庵先生书画集序》等多篇序言,而且为中国美术史留下了《画说》《论敦煌壁画艺术》《我与敦煌壁画》《张大千谈艺录》《张大千艺术随笔》《张大千画语录》《张大千先生遗著莫高窟记》《故宫名画三百种(读后记)》等专业著述和画语录。这些著述归类散文,多为序言(或展序,或书序)和记,具有格局大、格调高、情愫深、文采丰、篇幅简等特点,颇受读者推崇。故台湾作家乐恕人在《张大千诗文集》中,称“大千先生文章,有之如长江大河,气势浩瀚;有之则系小品,隽永攸然”。由此评论中,可见张大千文章不乏“大江东去”与“小桥流水”的审美特征。

两岸出版的张大千诗文集

总之,张大千的文学创作与贡献,体现了他的文心雕龙与文心慧胆。至于张大千“复为天府人文生色”的文学概念和文学现象,则值得我们文学界乃至文化界进一步研究,再度确立其文学地位,从而赋能天府人文,为我们今天的文旅融合擂鼓三通。

附 言

除绘画、书法、篆刻和文学外,张大千还在摄影方面颇具造诣,曾出版摄影集《华山画影》《黄山画景》,开中国画家出版黄山摄影集先河。其摄影作品《黄山蓬莱三岛》,于1935年在比利时万国博览会上获“摄影金奖”。由此可见,张大千的多才多艺和文艺影响,几乎关联文联组成的“半壁河山”,即涉及作家协会、美术家协会、书法家协会、摄影家协会。此文化现象值得文艺界从多角度关注和进一步讨论,以使世人进一步认知这位艺术“多宝道人”。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汪毅(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原副巡视员,一级文学创作职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