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武止戈”成都羊子山古蜀祭祀台为商周时期会盟台研究

德柯吉堂堂主

成都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有着三千多年的城建史和两千多年的城名史,是世界唯一两千余年至今,城址与城名都未改变的国际化大都市。成都拥有极其灿烂的历史文化底蕴,尤其是“成都”城市名称与别名“锦官城”两个地名,都蕴含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成”字本义具有军事含义,但引申为“以武止戈”,通过会晤、会盟、盟约等,达到和平的意思。“锦”字出于“帛”字,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

一部人类发展史就是战争与和平交织的历史,但总的来说,和平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主流,不同民族、不同文明、不同利益群体之间的沟通交流、形成约定,即会晤、会盟、盟约等显得尤为重要。中国的盟誓文化历史悠久,诞生于国家概念初步形成的新石器时代晚期,兴盛于夏商周三代,《尚书》《左传》等记载了大量这个时期的盟誓历史事件,进入战国晚期,诸侯国征战频繁、斗争激烈,盟誓逐渐失去约束力,诸侯之间盛行“质子”,即以人质作为约定的保障,此时盟誓文化开始衰落。尽管如此,盟誓文化依然在中国历史进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例如汉代的“白马之盟”、唐代的“唐蕃会盟”、现代的“彝海结盟”等。当今世界,“盟”依然盛行于世,不仅有国与国之间的“欧盟”“东盟”,还有企业、行业的各种商业联盟。“盟”将一直伴随并促进人类历史的发展。

笔者曾论述成都是会盟之都、和平之都、成功之都,成都的“成”字具有的会盟、结盟、盟约等意义,来源于成都市成华区羊子山古蜀祭祀台。此台始建于商代末期,是中国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宏大的祭祀台,笔者曾论述此台是中国“地坛”的原型,除了具有祭祀大地的功能之外,还有一项重要功能就是举行会盟、结盟、签署盟约等仪式。因为在先秦时期,人与神、或人与人之间签订的“盟”,具有极其神圣的性质,与“盟”有关的仪式也是一种祭祀行为。因此成都市成华区羊子山古蜀祭祀台,应该是商周时期中国等级最高、规模最大的会盟台,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

20世纪50年代羊子山古蜀祭祀台考古发掘现场

羊子山古蜀祭祀台遗址现状

一、羊子山古蜀祭祀台与封禅文化

成华区是成都传统的五个中心城区之一,得名于历史上的成都县与华阳县。位于成华区双水碾街道的商代羊子山古蜀祭祀台,是一座规模巨大的正方形土台,边长超过100米、一共三层,总高12米。底座面积超过了19000平方米,由160余万块土砖堆砌而成,是中国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宏大的古祭祀台,年代在商代末期。历史学家段渝在《四川通史》中指出:“羊子山土台,若征发2万人修建,至少要3年或4年才能建成,如此浩大的工程,说明当时古蜀地区必定有一个强大、统一的政权支撑。”上海大学博物馆馆长李明斌指出:“当三星堆将惊世骇俗、美轮美奂的重器向两个坑里倾覆的同时,羊子山土台却在成都平原的中心位置高高耸立了起来。”羊子山祭祀台出土了自一万年前的打制石器,到春秋战国、秦汉、晋、魏、唐、宋直到明代各时期数量巨大的精美文物,堪称一座中华文化宝库。可惜由于砖厂取土,导致羊子山古蜀祭祀台消失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

羊子山古蜀祭祀台复原图

《管子·封禅篇》曰:“桓公既霸,会诸侯于葵丘,而欲封禅。”意思是齐桓公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与各诸侯国在葵丘会盟之后,想举行“封禅”仪式,这就是“封禅”一词典故的出处,始于会盟之后的“封禅”,后来成为中国古代帝王为强调君权神授,而举行的祭祀天地仪式,一度成为帝王的最高政治生活仪式。《史记·封禅书》张守节《正义》注释曰:“此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故曰封。此泰山下小山上除地,报地之功,故曰禅”。因为后来古人认为泰山是五岳之尊,因此从秦始皇开始封禅仪式一般在泰山举行,称之为“泰山封禅”。《说文解字》曰:“除地曰场,曰墠,于墠筑土曰坛。”禅原本就写作墠,是古代祭祀或会盟时平整出来的场地,在这个场地上筑土为“坛”。因此“封禅”就是在山顶筑圆形的坛祭天称之为“封”,在山下平整出场地筑方型的坛祭地称之为“禅”。《白虎通》曰:“或曰封者,金泥银绳,或曰石泥金绳,封之印玺也。”这就是“封”(祭天)的仪式,是指将封禅所用的信物,以“金泥银绳”或“石泥金绳”封之,埋于地下。史载,武则天就使用了“金泥银绳”仪式进行封禅,简单的说就是,用银绳缠绕玉策,再封以金泥玉玺,然后埋之于地下。三星堆曾出土一件龟背形网格状器,器物为长方形,分为三部分,两个长方形铜框,中间合着一块椭圆形美玉,铜框四角伸出龙头。网格形铜板外侧有长长的飘带,起缠绕固定两铜框的作用。《竹书纪年》曰:“甲似龟,背广九尺,其图以白玉为检,赤玉为柙,泥以黄金,约以青绳。”

三星堆龟背形网格状器

“金泥银绳”与“约以青绳”的绳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三星堆研究院学术院长孙华认为,“三星堆文物龙的形象,实际上就是后来投龙仪式的源头。”而投龙仪式正是古代帝王封禅仪式的重要环节。因此,笔者推测三星堆龟背形网格状器,应是古代帝王封禅仪式的“封”(祭天)信物的原型。关于羊子山古蜀祭祀台是中国古代祭祀大地的“地坛”,也就是封禅的“禅”(祭地)原型。笔者已在《涖其盟书而登之于天府--成都城市名称新考》一文中详细论述,于此不再累述。考虑到三星堆祭祀坑的掩埋时间,正好是羊子山古蜀祭祀台的建造时间,并且封禅(祭祀天地),就是人与天地之神的结盟、会盟、盟约,因此笔者推测三星堆与羊子山古蜀祭祀台,就是中国古代封禅文化的源头。

三星堆龟背形网格状器龙头

二、盟与水

前文已叙述“封禅”一词出自,齐桓公与天下诸侯会盟之后的想法,可以看出大会天下、九州一同是中国古代最高的政治理想,只有这样才能“封禅”。因此会盟与封禅紧密相关,《释名·释言语》曰:“盟,明也,告其事于神明也。”刘勰《文心雕龙·祝盟》曰:“盟者,明也。骍毛白马,珠盘玉敦,陈辞乎方明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礼记·曲礼下》曰:“约信曰誓,莅牲曰盟。”说明语言约信叫做“誓”杀牲歃血叫做“盟”,都是以神明为证进行的祭祀仪式。《礼记正义》曰:“唯天子巡守至方岳之下,会毕,然后乃与诸侯相盟,同好恶、奖王室,以昭事神,训民事君,凡国有疑,则盟诅其不信者,及殷见曰同,并用此礼。”明确指出“唯天子巡守至方岳之下”可以会盟,“方岳”就是方型的像山岳一样的会盟土台。盟誓时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一般会在水边举行。例如:周武王灭商的“孟津之誓”,就是在黄河孟津渡口水边发的誓言,再如春秋战国时期著名的“侯马盟誓”与“温县盟誓”,侯马盟誓的遗址在山西侯马市东郊浍河北岸,温县盟誓的遗址在河南温县东北的沁河南岸,在水边举行盟誓的例子有很多,不一一累述。考之,应该是古人认为长河奔流、万古不息,希望盟誓犹如江河湖水一样永恒。羊子山古蜀祭祀台同样建在水边,其旁边就是成都著名的古升仙水,今天称之为沙河。

1处即为羊子山古蜀祭祀台,位于成都市成华区北二环与北三环之间,左临沙河(古升仙水)右临川陕公路(古金牛道)

三、盟与射

除了会盟一般在水边举行,先秦时期还有一项重要的政治活动也在水边举行,就是“宾射之礼”。 宾射礼是先秦时期射礼的重要类型,是一种军礼。该礼仪起源于上古时期的狩猎与军事活动,一般选择在水禽鸟类栖息,便于射猎的水泽旁边进行。后来发展成天子与前来会盟的诸侯,举行的政治礼仪活动。先秦时期在会盟之后都要举行飨宴,燕饮后会举行“宾射之礼”。 《周礼·春官·大宗伯》曰:“以饮食之礼亲宗族兄弟,以宾射之礼亲故旧朋友,以享燕之礼亲四方宾客。”“宾射之礼”是天子与前来会盟的诸侯在“泽宫”,也就是水边进行射箭的礼仪流程。例如,西周时期记载宾射礼的《麦方尊铭文》,其记载了周成王以宾射之礼接见前来会盟的邢侯。《长甶盉铭文》,记载了周穆王在下淢举行宴会,燕饮后与前来会盟的诸侯举行宾射之礼。在羊子山古蜀祭祀台不远处,就是今天成都的凤凰山。此山以前名学射山、升仙山等。在古代是成都地区射箭、练武的地方,传说源于三国时期,刘禅在此射箭、习武,因此名曰“学射山”。传说归传说,非正史所载,但会盟与宾射之礼是记载于《周礼》等信史之上。且会盟与宾射之礼都近水泽,笔者推测古人在羊子山祭祀台举行会盟仪式之后,应在旁边的古升仙水(今沙河)举行飨宴与宾射之礼,于是在此地留下射箭的习俗(古代成都人在上巳节,要到学射山射箭逐渐形成重要的民俗活动。先秦后,中国射礼逐渐消失,但在成都地区得以保留),后被冠名在了不远处的一座山上,即“学射山”。羊子山古蜀祭祀台旁的古升仙水就与凤凰山(学射山)曾名的升仙山传说一致,都出于道士张伯子在此修道成仙的故事。因此可以推测,成都学射山的射箭习俗源于,与会盟仪式并行的宾射之礼。

清·同治《重修成都县志》凤凰山(学射山)图

20世纪80年代拍摄的成都凤凰山(学射山)照片

羊子山祭祀台与凤凰山(学射山)位置示意图

四、盟与战

前文已叙述会盟仪式完成后,举行的宾射之礼是一种军礼,源于上古时期的狩猎与军事活动,是一种尚武之风。1965年出土于四川成都百花潭的“战国采桑宴乐攻战纹铜壶”,是四川博物院的镇院之宝。壶身画面第一层右边是采桑,反应的是成都先民采桑养蚕织“帛”的场景,左面是习射的场景,就是宾射之礼。

成都战国采桑宴乐攻战纹铜壶

壶身采桑与宾射之礼纹饰

“玉帛”是会盟信物,将采桑意味的会盟与宾射之礼放在同一个画面,反应的是射箭象征的军事与会盟密不可分,“盟”有多种,有战后之盟、有不战而屈人之兵之盟、有因强大武力而盟等,总之盟建立在国力与军力的基础上。中国古天文学里有分野理论,就是将星空的二十八宿对应人间地理。在各地方志书中,第一页就是讲该地地理的星空分野。益州也就是成都的星空分野,对应为二十八宿的参宿。在二十四史的《天文志》中,参宿多记载为:“参,白兽之体,其中三星横列,三将也。东北曰左肩,主左将;西北曰右肩,主右将;东南曰左足,主后将军;西南曰右足,主偏将军。”白虎形象在古代主要用于形容将军、军事等。例如:《水浒传》中林冲误闯高太尉密谋军机大事的地方就叫白虎节堂,还有“白虎三投唐”传说,讲白虎星三次转世下界,化身为唐代名将罗成、薛仁贵、郭子仪保护大唐江山的故事。因此参宿被古人认为是白虎的化身,是主军事的星象。《史记•天官书》云:参宿“下有三星,兑(锐),曰罚(伐),为斩艾事”。参宿星团,还包括一个名曰“伐”的星官,共三颗恒星,故曰下有三星,兑为锐,指兵器的尖锐,罚通伐,为斩艾事,也是主兵器、军事之意。

古人认为参宿为白虎形象主军事含义 下面的伐三星为兵器形象也主军事

成都的“成”《说文解字》云:“成,就也。从戊,丁声。”戊是古代一种长柄大斧的兵器,甲骨文写作

,有军事含义,成字的甲骨文写作

,意思是一把斧子去砍一根木头,是古人建交的一种仪式,表示发誓、结盟、盟约、和平等意思。因此成都的“成”字本义是军事,但表示的是“以武止戈”的会盟和平思想。四川是军工强省、川军善战,自古就有无川不成军的说法。正是因为能战,才能有“盟”的底气与基础,此之谓“武成止戈”。

五、武成止戈

“国家武成止戈,文致皇极”出自《全唐文》,讲的是周武王伐纣,以武力灭商,建立周朝最终实现天下太平的故事。武就是“武力”,成就是“成为”“成功”“成就”。《尚书·武成》曰:“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蔡沉注《大学衍义补》曰:“燔柴祭天,望祀山川,以告武功之成。”正因为周武王开创了“以武止戈天下太平”的最高境界,所以后世皆用“武成”作为,形容列代开基创业的最高级词语,例如,晋代张悛《为吴令谢询求为诸孙置守冢人表》曰:“伏惟大晋,应天顺民,武成止戈。”明代宋濂《送钱允一还天台》诗序曰:“上将亲御袞冕郊祀天地,大告武成。”武字从戈从止,成字在《说文解字》中被列在《戈部》,成字的部首就是“戈”,武成两字都含有军事含义,因此止戈不是嘴上说说、谈判桌不能止戈,“武成”方能止戈。

六、武有七德

《左传·宣公十二年》云:“丙辰,楚重至于邲,遂次于衡雍。潘党曰:“君盍筑武军,而收晋尸以为京观。臣闻克敌必示子孙,以无忘武功。”楚子曰:“非尔所知也。夫文,止戈为武。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意思是,春秋时期楚国在于与晋国的邲之战中大获全胜,楚国潘党想把晋军尸首堆积起来,以示楚国强大“武功”,楚庄王对此却不认同,他认为:“从文字上讲止戈为武,但真正的武,具有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七种品德。”这就是“止戈为武”成语的出处,《说文解字》直接用楚庄王的话来释武字,其云:“武,楚庄王曰: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为武。”武最大的成就,即“武成”的潜台词是“和平”。因此中国的“武”,不是“穷兵黩武”、不是“耀武扬威”,而是通过军事震慑或者军事手段,最终实现和平。

七、和为大成

“能战方能和”,“成”字本义是军事,但目的是和平的意思,而和平友好共处正是人类生存与发展的最终保障。因此“成”字因和平的寓意,又具有成就、成功、成果的含义。作为儒家文化圈,都知道“集大成”一词的意思。《孟子·万章下》云:“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 ;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意思是,孔子能汇集整理各位圣贤不同的思想,从而形成自己的学说体系。“金声而玉振之也”,本意是和谐的乐章是以金钟发声,以玉磬收尾,整个乐章有始有终。金钟敲击的声音,玉磬振动的声音,这里用不同乐器构成的和谐乐章,来形容孔子能博采众家之长,将不同的意见整合在一起,使之和谐共存,这样就是“集大成”。中国秉承的国际关系基本准则,“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就是集大成。“和而不同、求同存异”的外交思想,就是集大成。

八、结论

从史前文明的部落联盟到封建时期的诸侯会盟,直到如今流行于世的各种国际联盟、商业机构联盟、行业协会联盟。人类文明在演进中,蕴育了各种维护和平,保障发展的会盟、盟约文化。中国成都寓意的通过会盟、结盟达到和平的思想,是这种文化的杰出代表。成都市成华区羊子山古蜀祭祀台,是中国乃至世界盟誓文化的集大成者,以其悠久的历史和宏大的规模,堪称人类追求互信、互惠、互利等和平友好共处的象征。尽管羊子山祭祀台已消失不在,但因它得名的“成都”已传承数千年之久,它萌发的向往和平美好生活的文化基因,早已融入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历史长河。中国始终是世界和平的建设者、全球发展的贡献者、国际秩序的维护者,中国军队始终是维护世界和平的坚定力量, “以武止戈,砥定乾坤”。

来源:李冰文化研习会

作者:德柯吉堂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