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一个记者的长漂⑪:遇险跑马溜溜山‖奉友湘
一个记者的长漂⑪
遇险跑马溜溜山
奉友湘
编者按:1986年,长江漂流年。一场轰轰烈烈的“长漂”壮举,把全国人民的目光吸引到金沙江畔,扬子江头。四川日报原记者奉友湘,曾在金沙江边栉风沐雨,历经65天艰辛,采访过中国科漂队、洛阳漂流队、中美联合队、个体漂流队,留下了多本珍贵的漂流日记。在“长漂四十年”即将到来之际,“方志四川”新媒体矩阵及“四川省情网”将陆续刊登他的回忆文章《一个记者的长漂》,回望那些他亲历过的日日夜夜,跋涉过的山山水水,还有当年那人,那城,那情,那景。今日发布第十一篇《遇险跑马溜溜山》,敬请读者垂注并欢迎在文尾“写留言”处与广大读者分享您的阅读感想。
1986年10月30日晨,中国队巴塘补漂小分队在科分院跳伞塔招待所静悄悄地出征。我想起了《林海雪原》里的剿匪小分队,也有那种即将投入新战斗的兴奋和渴望。3辆蓝色的丰田越野,一辆军用吉普,战车一样排在一起很有气势,一辆接一辆跑起来格外拉风。
队里37岁的老大哥宋元清头天下午先行一步。他要回老家汉源打前站,让小分队在那里住第一宿。勇闯老君滩时,他临时用医用胶布剪了大大的“汉源”二字,贴在蓝色背心的胸前,让汉源在电视荧屏上大大地露了脸。他后来又坚守“阵地”密封船,连夜漂了100多公里,成了“孤胆英雄”,更为汉源争了光。这回荣归故里,当然要好好尽地主之谊。
虽然已是深秋,我们却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经双流,过新津,穿邛崃,越名山,下午近两点抵达雨城雅安。公元前316年秦并巴蜀,在此设严道县,治所荥经;西汉时设西部都尉府;隋代称雅州。最辉煌的时候是曾经的西康省会,与成都平起平坐了几年。2000年改雅安地区为市。据说,雅安得名是因有座雅安山。
雅安“三绝”早已闻名:雅鱼、雅雨、雅女。雅鱼美味,雅雨温柔,雅女秀丽。雅女我认识几位,的确容貌不凡。我曾经的同事张晓敏就是雅女。她的天生丽质打动了在川报实习的湖北才子诗人程宝林的心。1985年,程宝林人大新闻系毕业后非要分配到四川日报。不久便郎才女貌比翼双飞。许多年前他们到了“漂亮国”,现在双双都是知名旅美华人作家。
不过当时我们只欣赏到著名的砂锅雅鱼。那雅鱼不仅体型优美,而且鲜美异常,肉质细嫩,鱼汤更是美绝,让你的每一个味蕾都唱着一个鲜字。而且那时的雅鱼绝对是野生的。其他菜还有鱿鱼、麻婆豆腐、油烫鸭等。我们15人一共花了70多元。人均差不多5元。这在当时算是相当阔气了,就说在成都,5元钱几个人可以打个不错的“平伙”。在会东,这顿饭钱可以买1只上百斤的活羊。估计是那条雅鱼价格不菲。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跟洛阳队采访的日子。我真正是“从糠箩兜跳进了米箩兜”。
现在从雅安到汉源高速公路仅120公里,一个小时便可飞驰而至。我们那天下午两点半从雅安启程,抵达汉源居然已是晚上7:15,天已尽黑。这可苦了汉源县的领导们。后来听说,汉源县在下午许早就备好了美酒佳肴,引首翘望漂流队,不料竟等了几个小时。县委李书记领衔,四大班子有关领导及宣传部、文化局领导悉数莅临,我们一行受到盛大欢迎,李书记还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漂流队员们在重返金沙江首站便得如此隆重接待,既感荣耀,又感责任重大。大家对宋元清老大哥的能量也刮目相看。
“长漂”前,宋元清是汉源县电影公司的职员。他毕业于四川电影学校,放电影,画海报,样样拿手。可录像厅的崛起,让电影院一蹶不振,门可罗雀的低迷现状让宋元清不得不另谋出路。他时不时倒腾点小生意,捞点外快,补贴家用。后来,他“投机倒把”的行为被领导发现,单位上要“办他”,差点饭碗不保。困境之中,他听到省内“长漂队”招兵买马,觉得是改变命运的天赐良机。他先是1986年2月底带着几岁的女儿,跑到渡口参加“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学术讨论会”,然后又不顾一切地报名参加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中国队)。不料他却被安排去拉赞助,跑后勤。他也不负厚望,不但让川大赞助了一只“四川大学号”漂流船,还从各单位拿回来不少物资,在一家兵工厂,他居然游说回5支防身手枪。
后来,老宋听说漂流队要裁员,年龄偏大的自己就在名单之中。于是,他与同样担心被裁的王琦、杨欣共谋,拉起一杆“中国青年长江漂流队”的旗号,抢先奔赴长江源头开漂。他们乘火车,转汽车,雇牦牛,历尽艰辛,于6月6日最先抵达格拉丹东源头,抢了一个头彩。7日返回时,宋元清从光溜溜的马背上一头栽下,皮泡脸肿,眼睛成了一条缝。待12日蓬头垢面的三人回到沱沱河沿,已差不多如黑漆漆的野人一般。鉴于他们的英勇,中国队将宋元清、王琦、杨欣收编。三人“曲线救国”阳谋得逞。
在中国队,宋元清很珍惜各种机会。试漂密封船,到山城重庆监制改进密封船,他毫无怨言。当他押着新的密封船赶到虎跳峡时,已失去了竞争的机会。他眼睁睁看着王岩、李大放冲过上虎跳峡,王岩、杨欣冲过下虎跳峡,王岩、颜柯拉通冲过整个虎跳峡,自己却寸功未建。他痛定思痛,决心要高光亮相一回。他向指挥部建议,跳过大具到渡口一段,在洛阳队之前抢先闯过老君滩,向国庆献礼,向省慰问团报捷。他的建议获得了赞赏。他果然在老君滩建立奇功,一举成名,创造了独自一人坚守密封船,夜漂100多公里的纪录,被誉为“孤胆英雄”。这回重返金沙江,他以主力队员身份,还要再立战功。
汉源位于大渡河中游,地处横断山脉北段东缘,原属古蜀国,名笮都。秦灭蜀,属蜀郡。宋时叫黎州,为成都府管辖。那时此地花椒已大有名气,称为黎椒,乃朝廷贡品,又称贡椒。后又名清溪县。民国时为避免与贵州同名县混淆,才改为汉源。除花椒外,汉源的水果也很有名气,雪梨、樱桃声名远播。近年车厘子又异军突起,在成都市场上颇受青睐。坛子肉、榨榨面也富有特色。
当晚,我们住汉源县政府招待所,一夜安眠。10月31日晨7点早餐,却因等汽车加油9点才出发。我们从汉源一路向西,经石棉县沿大渡河往北上溯,绕过了“高呀么高万丈”的二郎山,下午1点安然抵达甘孜州的门户泸定县。
这里,让我如雷贯耳的当然是泸定桥。1935年5月29日,红军22勇士飞夺泸定桥的故事看了、听了不知多少遍。今天,我终于来到桥上,当年的枪炮声似乎还萦绕于耳。桥的左岸是县城,右岸是直插云天的苍翠大山。过桥往山上爬一点,有红军的机枪阵地、炮兵阵地。这地形对泸定桥和泸定城居高临下,完全可以形成火力压制。大渡河古称泸水,泸定桥建于清康熙年间,康熙皇帝亲题“泸定桥”三个大字,其碑立在右岸桥边。我们见到的泸定桥铺着结实的木板,走过去十分轻便,只有轻轻的颤动,并不惊险。桥下水流湍急,翻着白花花的波浪。“长漂”出征前,中国队的漂流队员们曾在这里的大渡河上练兵,经历了首次风浪考验。不过,比起金沙江的惊涛骇浪,这碧波雪浪就温柔多了。此时泸定除这座古铁索桥,还有一座战备吊桥和一座公路桥。我和李楠、王建军、王振在桥上分别合影。然后瞻仰了桥头胡耀邦同志题写的对联:“飞身能夺天险,健步可攀高峰”。


建军、奉友湘、李楠(左起)在泸定桥上;下图:王建军、奉友湘、王振(左起)在泸定桥上(奉友湘 供图)
13年后,1999年9月,我在华西都市报任副总编时,报社和浙江卫视策划了一个当代“飞夺泸定桥”的活动。就是把泸定桥上的木板全部拆掉,恢复成红军当年冒着枪林弹雨夺桥的样子,徒手攀爬铁索,谁用的时间短获胜。当然,参赛者会系上保险绳。最后,是泸定县一位温州籍的武警战士获得冠军,我在泸定桥现场为他颁了奖。

1999年9月,华西都市报副总编奉友湘(左一)为当代“飞夺泸定桥”活动冠军、武警战士(左三)颁奖(奉友湘 供图)
39年前的那个中午,我们在泸定吃到了大渡河里的一种鱼,无鳞少刺,十分鲜美。只是价格不菲,6元1斤,相当于几斤猪肉。
下午两点半,我们向康定进发。海拔从1300余米开始,不断攀升。4点抵达海拔近2400米的甘孜州首府康定,住州政府招待所。康定地处青藏高原东南缘,古为羌地,三国时称打箭炉。唐、宋时为吐蕃属地。元纳入版图,置宣抚司,明称宣慰司。清雍正七年置打箭炉厅,光绪末年改设康定府,乃“康地安定”之意。民国二十八年建西康省,康定跃居省会,闪亮如高原明珠。后一直为州府驻地。2015年,康定县改为康定市。
美丽的康定城处于群山环抱之中,一条滚滚康定河翻着雪白的浪花,哗哗地唱着欢歌穿城而过。河的坡度很大,肉眼即可见其倾斜的激流。城内建筑较新,民族风情浓郁。城市背靠著名的跑马山,也是我神往已久的多情的山。一首我最爱唱的《康定情歌》,早就把一颗少年的心摄到了山上。远远望去,林木之中,点缀着亭台楼阁。我心里哼起了“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儿溜溜地罩在,康定溜溜的城哟”。我恨不得马上就与跑马山来个亲热拥抱,可时候不早,只好先暗抛几个秋波。气温已降至四五度,我赶紧套上皮衣,穿上运动裤。
晚饭时,刘州长来看望大家,帮助解决汽油问题。他已向白玉、巴塘、得荣三县领导打招呼,要求大力协助漂流队,完成艰巨补漂任务。
11月1日上午,队领导去州里联系工作,队员们放了假。我拉着李楠去爬跑马山。这山相对高度不过300余米,我完全没把康定城这个海拔放在眼里,心里只想着山上“李家溜溜的大姐”,步履轻快,一路小跑着往山上行进。全然想不到,一只无形黑手正悄悄向我伸来。当来到半山腰一个亭子处,我突然“咚咚咚咚”心跳猛烈,头冒虚汗,心里难受欲吐。我张大嘴拼命呼吸,喉咙却像被一只巨手扼住,怎么也喘不过气来。我眼前发黑,眼看立刻就要晕过去。跟上来的李楠吓坏了,一时不知所措,赶紧把我扶到亭子边,斜靠在栏杆上。幸好漂流队员张国宪、杨前明也上来了,紧急对我施救。张国宪死死掐住我的人中穴,又让李楠猛掐我手上的合谷穴。在剧烈的疼痛中,差不多一两分钟后,我终于缓过气来。全身已是冷汗湿透,连身子靠着的栏杆上都凝着一层水汽。

补漂队队员张国宪(奉友湘 供图)
张国宪和杨前明都是成都色织染整厂的设计员,能画善摄。他们被“长漂”热浪感染,也想在滚滚长江上建功立业。可中国队已经满员,他们便丢下饭碗自费跑到青海玉树,当起了中国漂流队的“编外队员”。由于他们舍得吃苦,不计得失,最终感动了中国队领导,二人被吸收入队。张国宪身材颀长,阳刚帅气,浓眉高鼻深眼,我都怀疑他是否有欧美人血统。后来我为他起了一个外号:“瓦尔特”,前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的英雄男主角。其实,他更像另一部南斯拉夫电影《桥》里那位爆破手扎瓦多尼。张国宪对我送他的外号十分了然,珍藏至今。有了他对我的“抢救”之恩,我们自然成了哥们儿。多年来,他一直是位好兄长。
歇了一阵,恢复了体力,我和李楠接着上。这下老老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山上爬,再也不敢造次逞能。我认识到了高原美丽外表下的野性,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敬畏。我相信青藏高原是欢迎我的,相信那一座座神山会护佑我。因为我是带着崇拜与敬仰来的,亲爱的藏族兄弟定会敞开怀抱接纳我。怀着这样的虔诚,我爬上了跑马山顶,冷冷的山风抚摸着我的脸,一身汗湿冰凉。但神奇的是我并没有病倒,连感冒也躲得远远的。我们游览了寺庙,瞻仰了白塔,在跑马的草地上徜徉。我唱起了“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想望那赛马会上骏马奔驰,人欢马嘶的热闹场景。略感遗憾的是,当时游人稀少,冷冷清清。对面高高的山上,有牧羊人吼着高亢的山歌,悠长的腔调,随风飘得很远很远。


本文作者奉友湘在康定跑马山留影
而今天的跑马山,早已是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游人坐着缆车,便可轻松上山,还可凌空领略一路美景。“月亮,弯弯,看上溜溜的她哟!”跑马山,我心中的圣山!
下午,继续一路向西,往青藏高原更高处挺进。越野车吼叫着,在之字形山路上盘旋上升,沿途已可见路旁的积雪,冲上海拔近4300米的折多山口,寒风凛冽,一派银装素裹。我感觉神清气爽,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一行人都精神抖擞。好些队员早就经历过海拔五六千米的考验,折多山,小意思!
下山过新都桥,又翻越一座高山,下午6点抵达山坳里的雅江县城。简陋的县政府招待所就是一座木板楼,县城也就相当于内地一个镇。喧哗的雅砻江在招待所背后滚滚而过。茶马古道在这里留下了鲜明的印记。如今,这座美丽的江城早就日新月异,繁荣昌盛了。
在雅江度过了第三个夜晚,11月2日晨8时就赶紧出发。一路上山,一个多小时后,冲上海拔4000多米的山巅。视野豁然开朗,一望无际,全是一片湛蓝湛蓝的天。视线之内,已无更高的山,我们仿佛来到了地球最高处,皑皑白雪与蓝天相吻,亲密无间,这旷世奇景震撼人心。越野车奔驰在山脊,犹如在蓝天上飞翔。在这样纯净无垠的世界里,人的心胸,也变得无限宽广;人的身躯,似乎无比轻盈;人的心灵,被这无瑕白雪洗刷得通透明亮。
11点半,海拔4000米的理塘县城用风和日丽欢迎我们。直射的阳光,还有些火辣辣的味道。县城大多是平房,最高不过3层。外地来此经商摆摊的还不少。一位大姐是资阳人,她说由于过往车辆人员多,生意还不错。这是我们此行终点巴塘路途上最后一个县城。
下午1点作别理塘。道路两旁延伸着广阔的草原。深秋时节,草已泛黄。数不清的牛羊如星星般撒在草原上,煞是好看。不时有黑色的帐篷,点缀在黄绿色的原野上,增添了无限生机。
看,海子山!身边的张国宪提醒我。下午4点,我们已进入巴塘境内,公路左边是一片冰雪世界。这里海拔4700余米,厚厚的积雪已冻得板结,晶莹剔透,一块巨大的冰原,向远处平平铺开。我们忍不住停下车来拍照。我站在冰雪上,冰凉的山风把我的头发往后劲吹,差不多有了“发尽上指”的味道。背后不远处,有一座金字塔形的雪峰,已然被白雪完全覆盖。那下面掩藏着什么秘密呢?没有人能回答。

本文作者奉友湘在赴巴塘途中
翻越海子山口,便是一路下坡。下午5点一刻,我们顺利抵达此行终点——巴塘。现在沿318国道,从成都到巴塘,772公里,连续开车只需十几个小时。而当时800多公里路程,我们竟住了3晚,行了3天半(除去康定半天假)!足见当年行路之难。

本文作者奉友湘在海子山
上有天堂,下有巴塘;到了巴塘,不想爹娘。这些谚语对远方的来客具有足够的诱惑力。可对于漂流队这群要在金沙江里追波逐浪、搏蛟降龙的好汉来说,到底还会有怎样的刀光剑影、生离死别呢?
(未完待续)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奉友湘(四川内江人。四川大学经济系毕业。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四川大学文新学院硕导。历任四川新闻出版领军人物、四川日报首席编辑、华西都市报常务副总编、金融投资报兼人力资源报总编辑、消费质量报总编辑、四川农村日报总编辑。著有《远离危机》《机会是种出来的》《交子》《蜀女皇后》《蜀王全传》《苏母纪》《飞鸿雪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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