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文化】奶奶的蚊帐‖李后强
奶奶的蚊帐
李后强
迟寄半世纪的家书
这封信,我写了半个世纪。中学时就想动笔,却始终不敢。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话太多,心太沉,怕一提笔,泪先落,墨未干,纸已湿。文字太轻,托不起那段沉甸甸的岁月;语言太薄,盖不住那夏夜里一声声咳嗽与低语。2018年10月,父亲李长财离世。2025年4月,姑姑李长碧悄然西去。她是我家父辈李氏血脉中最后一位亲历奶奶岁月的人。她的离去,像一根细线,无声断裂——从此,关于奶奶的许多细节,再也无人能准确回答了。那些声音、气息、眼神、手势,连同那个夏夜低垂的蚊帐,都成了我心中独自封存的遗物。
还好,在姑姑病重前,她断断续续写下了一些文字。她说:“后强,你不是要写奶奶吗?我把记得的都记下来,你以后用。”她在病床上口述,家人代笔,字字吃力,却句句清晰(见微信图)。我保存着这几页纸和几则微信,如同捧着一簇即将熄灭的火种。


作者姑姑李长碧去世前在病床上写奶奶的部分文字(微信截图)
姑姑李长碧微信文章如下:
我母亲宋宅叔,是一位伟大的贤妻良母。她没读过书,她不识字,但她心灵手巧。她善良,她乐于助人,左邻右舍都很尊重她。她很勤劳,特别能吃苦。解放前,我们家还在长江边的坝上住的时候,由于我们没有自己的田地可种,就很想自己种点东西,于是每年的洪水退去后的秋冬时节,枯水期到了,凡是像我们家一样没固定职业没有自己田地的人,都要抢着挖河沙地,种点麦子、豌豆、蔬菜等, 待到次年洪水到来之前必须收割,否则就毫无所获,可这些抢季节抢时间的事,只有我母亲一人辛劳,直到后来我大哥李长才稍为大点了也帮忙干。
我母亲是很辛苦的。但我母亲尽管很辛苦而且家里也很穷,她还毫不犹豫地帮忙抚养了我幺爸家的一个孩子李长城。李长城比我自己的二哥大点,就将他排在我二哥的前面叫二哥,我自己的二哥叫三哥。因为幺爸为了躲避国民党抓丁,在国民党兵乱枪中遇害,他家里就剩下幺婶和李长城,生活本来就艰辛的幺婶,腹中还有一个胎儿,她难以维持生计,决定要改嫁,又不能带孩子去,在这种情况下,我母亲毅然决然地收下了李长城并抚养到他能自食其力。我母亲多善良多伟大呀!
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在小龙山邹家湾分得了房屋和田地,我们举家搬迁,我母亲积极投身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参加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响应党的号召,努力生产多打粮食支援国家建设。曾被评为劳动积极份子。尤其是建立人民公社后,各地以生产队为单位成立集体伙食团。全队人自家不开伙,大人小孩都到伙食团吃饭。我们生产队的人都知道我母亲的咸菜做得好,所以就选她负责给伙食团做咸菜。的确我母亲的咸菜做得好,色、香、味具全。得到上级部门好评,而且大力宣讲,并将她做的萝卜干、泡菜、盐菜、榨菜等分别用盘子摆装好,用专门编织的大篮子,篮子边上扎着花,选专人挑着在其他伙食团巡回展览,深受各地赞赏。我母亲确实能干,心灵手巧。她不仅会做咸菜,也会做家:常菜,我们至今还在回味母亲做给我们最爱吃的菜:如紫苏鸡、盐菜扣、喜沙肉、茄鱼等,而且这些菜的做法也基本传承给我了。所以,每当我现在做这些菜,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的味道。
我母亲真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她不仅勤劳、善良、能干,而且还能处理好世人都认为难处好的婆媳关系。我三个嫂子,除幺嫂在外工作没和母亲长期相处外,大嫂、三嫂都基本跟她长期相处,可很少翻脸。这在当年农村那个生活不富裕的情况下确实是难能可贵的。我母亲一九八一年五月份去逝,享年七十九岁。我爱我的母亲,我敬佩我的母亲,我要学习母亲大人的优秀品质并努力传承。以此永远缅怀母亲,感恩母亲!

作者李后强奶奶早年的照片
如今,我终于动笔。不是为了完成一篇文章,而是为了完成一场迟到的告别。
奶奶名叫宋泽淑,也有人说叫宋宅淑。名字已随岁月模糊,但她的身影却在我生命里越来越清晰。她一生未读过书,不识字,却用最朴素的语言教会我最深的道理。她于1981年5月去世,享年79岁,那年我刚好大学毕业,走上万县师专的讲台。我多想让她看看,那个她日夜叮嘱“后强一定要好好读书才能后强”的孩子,终于站上了讲台。1992年,我在四川大学当了教授,专程回老家小龙山,在她坟前烧香,轻声说:“奶奶,孙儿没忘您蚊帐下的教诲。”那一刻,风穿过松林,仿佛有谁在轻轻应答。


亲人们在奶奶墓前合影
童年的星空与结界
那是一顶破烂的白布蚊帐。它千疮百孔,边角磨出许多毛边,破了又补,补了又破,补丁层层叠叠,像一块拼凑的云,又像一幅用苦难织就的图腾。那时姑姑在万县农校读书,她不在家,我与奶奶一起睡。她回家了,我又回到父母房间与弟弟妹妹睡。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蚊帐是稀罕物,家里只有一顶,归奶奶所有。别人家点草烟驱蚊,烟熏火燎,呛得人睁不开眼;而我,因与奶奶同睡一床,得以在夏夜安眠无扰。那方寸天地,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入夜前,奶奶总用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打蚊帐四角,像是在安抚一个幼小的灵魂。她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像老旧的风箱,却从不惊扰夜的宁静。每当我翻身惊醒,总看见她摇着手中的竹扇,驱赶可能钻进来的蚊子。清晨,她摸索着从粗布衣兜里掏出一枚硬币,塞进我手心:“去学校买点东西吃。”那硬币的凉意渗进掌心,带着她掌纹里的泥土味、灶灰味、辛酸味。那时我不懂,如今才明白——那枚硬币,是她从食物里省下的,是从半盏灯油换来的,是她用沉默的牺牲,为我换来的童年甜味。
最深的痛,是那一次蚊帐竹竿垮塌。撑杆多年未换,早已朽坏。夏夜闷热,奶奶用力挥动竹扇,蚊帐晃动剧烈。突然,“啪”的一声,竹竿断裂,蚊帐如败絮般塌下。奶奶急忙起身去扶,却不慎滑下床沿,重重摔在地上。我惊叫,却无力扶起她。她满口是血,躺在地上喘息。我隔着土墙大喊父亲,声音颤抖。父亲从隔壁窗口问:“啥子事?”我哭着喊:“奶奶不行了!”父母绕屋奔来,所幸奶奶只是皮外伤,嘴角划破。可那一夜,我抱着奶奶的脚,哭得不能自已。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让她碰那根竹竿,哪怕她仍坚持说:“没事,娃儿莫怕。”与奶奶同帐两三年,那是我一生最柔软的时光。她教我数星星,讲她听来的老故事,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她总说:“后强,你要读书,读书才能后强。”这话她不知说了多少遍,像夏夜的风,一遍遍吹过我心田。
如今,我走遍全国,访问世界,站上无数讲台,写下数百万字文章。可每一次提笔,耳边仍回响着那句朴素的叮咛。
血脉尽头的月光
奶奶去世后,我走进她空荡的房间。那顶破旧的蚊帐还挂在床头,孤零零地垂着,像一段未说完的话。我对父亲和姑姑说:“把它随奶奶一起下葬吧。奶奶一辈子苦,到了那边,别让蚊子咬她。”他们红着眼眶,点头应允。如今每当我仰望星空,总觉得天边飘着一顶白布蚊帐,轻轻摇曳,被风托着,被月光洗着。也许,嫦娥见她孤苦,已为她织就一顶新帐,细密如云,清凉如露,谢谢嫦娥!我默默祈愿:嫦娥啊,请照顾好我的奶奶,给她最安静的夏夜,最甜的梦,最暖的眠。

作者李后强奶奶晚年的照片
这篇文章,原是要念给奶奶听的。她总说:“我这辈子没念过书,你写完了,得念给我听个明白。”我答应过她。可如今,她已化作山间的风、林间的雾、坟前的草。我回小龙山,站在她的墓前,稿纸在风中轻颤,却再也等不到那一声:“后强,念给奶奶听听。”姑姑走了,父亲走了,爷爷李连科早在1956年便已离世,年仅56岁。我从未见过爷爷,连一张照片也无从寻觅。
我曾经做了一次寻根问祖调研,我们的老祖宗是随“湖广填四川”到云阳县的。2009年春节大年初一,当了50年支部书记的父亲把我们领到云阳县龙洞乡一个叫牛头山的地方说,据当地老人们讲,祖坟就在那座山上。当地的一位堂弟手拿砍刀带路,我们在原始密林中穿行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登上了一座大山梁,在一片小凹地里见到了几座旧坟。墓碑只有一块,风化严重,经过艰难的辨析,认出了“道光初年……湖北省黄州府麻城”“咸丰年”“李明二”“李坦春,字学隆”“十月初六迁墓”“谭家甲”“孝男李世华……孟氏,堂世贵、世春、世祥”等关键字词。父亲高兴极了,连声说“就是他,就是他!小时候听爷爷讲过这些人名,我们与孟家就是亲戚!”祖坟找到了,我当时也很激动。我后来发表了《寻根问祖与移民文化》和《乡愁是对现代生活的反思》两篇文章,影响很大。


作者李后强在寻找祖坟

姑姑李长碧回忆作者李后强爷爷李连科的部分文字(微信截图)
姑姑李长碧微信文章如下:
我父亲李连科又名李级三。我父亲解放前是不固定的私塾先生,有时给乡民代写书信文告,还帮助乡民调解纠纷,因为我父亲在当地德高望重,总能按当地的乡规民约解决许多棘手的民间纠纷,故当地乡民尊称我父亲为乡约。我敬爱的父亲于一九五六年九月病故,享年五十六岁。我父亲去世我还不到九岁。但父亲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至今仍清悉地印在我脑子里。
如今,奶奶在天堂,与他们团聚了吧?爷爷、奶奶、父亲、姑姑、几位叔叔,还有那些我未曾谋面的亲人,该是围坐一处,说着老家的方言,讲着李家的旧事。而那顶白布蚊帐,或许正悬在他们屋檐下,轻轻晃动,庇护着所有归来的灵魂。每代血脉终有尽头,但记忆永远不会消亡。

作者李后强父辈四姊妹,都已去世
帐内星辰不灭
这顶蚊帐,不仅遮住了蚊虫,更撑起了一片爱的穹顶。它是我理想的萌发地,是我良知的启蒙所,是我一生行走于世间的底气。每当我住进宾馆、旅社、异乡的客房,只要看见蚊帐,便会心头一热,仿佛又回到那个夏夜,听见奶奶轻声说:“娃儿,莫怕,奶奶给你赶蚊子……”
奶奶,您听见了吗?孙儿写完了。
虽然您已不在,但我知道,您一定在某个地方,正借着姑姑的眼,静静读着这篇文章。愿您在天上,无病无痛,无愁无惧,有一顶永远不破的蚊帐,永远罩着您咳嗽的弱体,护着您安眠的魂。蚊帐破了能补,竹竿垮了能支,唯有爱一旦扎根,便再不会坍塌。
若夜空的星星真是逝者的凝望,奶奶的蚊帐,必已缀成银河——她以粗布为幕,以咳嗽为韵,为我缝制了一生最亮的灯塔。帐外风起,帐内星辰不灭。
奶奶,晚安!
写于1975年7月至2025年12月

作者李后强近影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李后强(中共四川省委四川省人民政府决策咨询委员会副主任,成都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主席,四川省社会科学院二级教授、电子科技大学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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